咸阳,望夷楼。
咸阳城西北尽头的望夷楼,坐落在北阪山塬的最顶端,是天秦王公贵族们切磋武艺、畅谈见闻的宴会场所。
此处北临泾水,目眺北方,取向北望蛮夷之意,故作望夷楼。
楼高六层,通体木制,耗费二十余载,倾尽了当世最顶级的工人木匠。
以千年楠木作大梁,椽、桁也都取自上百年的老树。
檐角飞扬粗犷,窗棂繁复隽秀,刚柔相济,恢弘大气。
这是咸阳第一高楼,是天秦第一高楼,更是天下第一高楼。
今晚被阳元君包下,大摆筵席,舞乐通宵,将近天明才散场。
东边的地平线上,晨曦微露,霞光初现。
望夷楼前停住一辆马车,赵无风匆匆走下,轻车熟路地进门。
小厮在前引路上楼,他望着旋阶而上的木梯,长长叹了口气。
老实说他痛恨爬楼,膝盖会疼,每次过来,都要暗中抱怨几句。
这楼是先帝当年为逐匈奴、鼓舞人心而建。
可匈奴都被赶跑了,这楼还没建好。
嬴加佑绝不是什么荒唐任性的帝王,毕生认真勤勉,兢兢业业治国。
但也像大部分优秀的统治者一样,好功。
最初只想盖三层,三层已经是当时造楼技术的极限。
尚未封顶,先帝心血来潮登楼视察,看见北边地平线上有座山峦,挡住视线。
不行,再高一点。
又加一层,还是不行。
秦人以六为吉数,那就干脆一鼓作气建个六层吧。
随口的一句话,三百工人一建就是二十多年,在先帝驾崩前一月,终于封顶。
而这样任性建楼的后果,就是上层面积越来越小,层高也逐层递减。
人们的主要活动区域大多在三楼以下。
一楼舞乐大堂,编钟乐器排排齐放。
二楼三楼中空挑高,四周一圈包间坐席,可俯看大堂。
四楼是几间独立的寝室,给在此醉酒过夜的贵族们提供一处合眼的地方。
再往上便没有实用的空间,头顶就是房梁,个子高的还要低头通过,只能作为观光层。
赵无风毕竟四十多了,气喘吁吁地爬到顶楼。
这里四面通透,微凉的晨风穿阁而过。
他缩了缩脖子,环顾一圈,目光停在嬴况身上。
他和舞姬们忙碌一宿,现在披头散发地向东发呆,大概是在看日出。
“攻来了?”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赵无风平复一下呼吸,走到他身后,说道:“白进呈奏,季春晦日夜,即三日前,五万匈奴大军压境,以连弩重车攻击长城固阳段,两处坍塌,少量敌军蹿境,已被全数驱杀,境外匈奴也已被逐尽。”
“呵,”嬴况轻呵一声,“伊目就这点能耐,我可是信守承诺为他们创造条件了的,是匈奴自己不争气。”
赵无风低声道:“公子给他们的,只是三矢连弩车的图纸,要知道,我天秦攻城,用的可是六十矢的连弩重车。”
嬴况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来,懒懒地靠在栏杆上:“现在匈奴人利用完了,白进要求增兵了么?”
赵无风点点头:“昨夜军报,向甘泉宫请兵十万,常驻北境,以慑匈奴。”
“这不就结了?”嬴况笑了笑,“北境有战事,谁还敢去打南楚的主意?终于能让公孙启他们消停几年。”
“另外……”赵无风停了停,“此次九原君也上了阵,听说是应白进请求,组建了一支名为百刀骑的精骑队,以少胜多,于一处丘陵夹道大败敌军。”
嬴况冷哼,不屑道:“刀?环首刀么,有了那宝刀,屠夫都能当将军,不过既然提到他了,我就多问一句,蜀郡的消息可靠么?”
去年年末,嬴况在云中居二楼无意听到有人在谈论“子瑜”这个名字。
说是九原君私下里这样喊他的宠姬,现在已经是妻子了。
嬴况记得前御史中丞尹延的女儿也是此名,父女同台问斩,还是他监的刑。
老狐狸尹延向来谋划周全,又爱惜独女,多少人上门求亲都不能得见。
那次却干脆地携女赴死,不得不让人心生一丝留意。
为免有鱼漏网,嬴况派牵机阁四大门徒之首的午阳前往九原县府户籍库调查。
得到一个结果,这个被人们叫作云娘的郑云氏,来自蜀郡。
江湖人对蜀郡藏名的那些猫腻都清楚得很。
蜀道难行,求证不易,若想隐藏身份,就都说自己是蜀郡人。
嬴况也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求知真相务必彻底,便又让午阳入蜀查探。
经由蜀道,一个半月后他才抵达成都县。
在成都户籍库的名简上,确实找到了云娘及其父亲的名字,还有住址、田地和家庭情况的具体内容。
不过,当他按照住址寻到云氏的宅子时,却发现住家是另一户人家,且已经居住了几十年。
午阳扮作户籍库的吏员,通过户籍库的籍简,了解到成都县共有云氏二十三户,一一打听,也从未有人听说谁家离蜀。
一番调查,用雀鹰传信回来,告知首座赵无风这个消息。
可又不能找出更多证据来证明那个云娘就是尹延的独女尹子瑜,这件事就暂时搁置下来。
此时又被嬴况提起,赵无风回道:“消息可靠无疑,但这只能说明郑云氏身份有假。
“且不能只听凭一个名字,就认定她是尹犯之女,而她现在已成了九原君的正妻,按宗律,当入宗谱,那样就更不好办了。”
嬴况咂砸嘴:“太后可没想让她入宗谱,一个商家寡妇,以为会些帷帐中事,就想登我王族的门?”
赵无风皱了皱眉,拖着声音,以一种训诫的语气说道:“阳元君不要忘了,我秦宣太后,亦是以寡之身携子嫁惠王。”
“赵詹事不要这么严肃嘛,呈个口舌之快而已,没想到我这侄儿竟会串谋齐中盾推掉太后赐婚,真想看看啊,这个让他不惜抗旨也要明媒正娶的郑云氏,究竟长得一副什么祸国殃民的模样?”
齐中盾,齐观,这一行人收受了九原君的二十镒金,与他勾结拖延赐婚命书。
回到咸阳复命,便谎称马车故障,耽搁了一日,抵达九原时,九原君已经与他人成婚。
太后虽对这种阴差阳错的巧合表示怀疑,但没有追究太多。
不过还是要以办事不利降他的职,连同跟他一起的几个随从。
那几人里面,有个叫孙赫的,觉得分赃不均,没吃饱,又被降了职,就当场卖了齐观。
告诉太后,命书其实早就宣了,而之前的说辞,都是因为九原君要娶另一名女子而与齐中盾串通的结果。
太后勃然大怒,把将离数落个狗血淋头之后,立即下令杀了这几个为虎作伥的,也包括那个孙赫。
再后来,开春事多,咸阳春祭、春蒐,忙碌起来,分掉了太后的一些精力,暂未拿九原君开刀。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匈奴人即将南攻,北境不能多事。
或者说,引导匈奴南攻,是天秦宗室跟外戚合谋做的一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