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城东郊,林间小屋。
入夜,小木屋的窗子里透出微弱的烛光,晃动着模糊的人影。
墨者辛冬子和公羊丘在院中巡守,巫马勤在屋内照应。
这个墨家的秘密基地,方才来了一位大人物。
不是老甲。
“这么晚了,”老甲掏掏耳朵,盘起腿,懒洋洋地问道:“找我来作甚?”
而他对面这个身罩黑披风、掩着帽兜的男人,就是北方墨者的首领。
北墨令。
他端身跪坐,朝老甲微微欠身道:“有劳先生过来,晚辈有一事相商。”
“匈奴连弩车的事儿吧?”
“先生明察。”
老甲还没吃晚饭,朝巫马勤看去一眼,让他给自己端来一碗汤饼,就着热汤边吃边说:
“南墨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南墨令传信回报,确如先生所料,并未发现有携密叛逃的墨者,也无机要著论或器物失窃,不过早先众墨南下时,散佚过一批简牍、图卷。
“眼下匈奴能造出三矢连弩车,应该是得到了图卷,但是由何人所给、如何给的,却不得而知。
“这就让世人很自然地将此事与墨家叛徒一事关联起来,这是在往我墨家身上泼脏啊。”
老甲一边听着,一边端起碗,把热汤一口喝光,放下碗,抹抹嘴,说道:
“墨家叛徒的流言来得蹊跷,既是泼脏,那就该是与匈奴勾结之人散布的谣言,以乱人耳目,用心险恶,其心可诛。”
北墨令叹了口气:“匈奴此番并未得逞,虽有敌军蹿境,可也在途中被清剿干净,他们与我天秦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只有两架连弩车竟也敢来攻长城。
“五万匈奴压境,我军依凭长城,只出两万兵就将他们逐回草原,这一仗打得不痛不痒,晚辈实在不知,他们有什么好攻的。”
老家想了想,问道:“九原君呢?”
“九原君尚在长城,与白将军巡边,近两日该是到了云中、雁门一带,再过几日便要返回。”
老甲听后点点头:“这小子主意多,等他回来,再听听他的想法,你俩也算相熟,直接说明身份吧,都见过不少次了。
“还有啊,把你头上罩的东西拿掉,跟我还玩什么遮遮掩掩的,也不嫌闷得慌。”
北墨令点点头,摘掉帽兜。
斗篷下的这张脸我们认识,端正严肃,不苟言笑。
都说北墨游侠在辽东,但实际上,北墨令此人在九原,正是新垣安。
他师承墨家巨子,出师后入朝为官。
在咸阳时,官至中尉左候,辅佐中尉主管京畿治安。
同时以自身职务所掌握的资源,为北墨游侠执剑行义提供便利。
一是为了铲除逍遥法外之人,二是为了帮助北墨提高声誉。
左伦是他师父的好友,因为与这位墨家巨子的关系,两人自那时起便相识。
当时新垣安尚且年轻,而左伦已经年过不惑,起了隐退之心。
他这也是继承左伦行侠仗义的事业。
后来他娶了宗正丞蔡雍的女儿,为避免官员抱团,他被调派至九原郡做一郡之尉。
也算是安抚升职,但毕竟远离京畿,所以北墨游侠的活动重心也向北境转移。
他身边有三个主要的助手,就是巫马勤、辛冬子和公羊丘。
为他搜集各方信息,也将他的命令传达给其他墨者。
除了口口相传,墨家还有鸿雁传书。
“另有一事,必须告知先生。”新垣安说道。
老甲此时准备离开,刚套上鞋,又被他喊住,啧啧嘴:“快说快说,同里就要关门了,若耽误了时辰,你可得想办法把我送回去。”
新垣安点点头:“那是自然,是这么回事,一月前,蜀郡成都县令飞雁来信道,户籍库被人闯入,云氏籍简有翻动痕迹。”
这个成都县令,也是墨者。
老甲心里一拎,问道:“是那个云氏?”
两人心知肚明,在九原谈论蜀郡的云氏,那指的就是云娘。
“正是,因为这个云氏身份特殊,是应了先生的要求伪造籍简,所以成都县令留了心,做下记号,如被翻动,一瞧便知。”
老甲皱起眉毛,捻捻胡须,奇怪道:“没想到还真有人跑去蜀郡查她……不知是何人起了疑心,唉,又要忙起来喽,尹老兄的独女,我定要替他维护周全。”
新垣安叹了口气:“在下在朝时,仰慕尹中丞刚直不阿,屡进忠言,为先帝治国献策,谁曾想竟一招不慎,触了龙鳞,明知以卵击石,却也要冒死矫奸。”
老甲想起昔日老友,心中怀旧,沉默许久,才说:“若非如此,他就不是尹延了。”
又问:“他不曾与我说过,你可知他到底所为何事?”
新垣安摇摇头:“尹中丞是一年半前出的事,在下调来九原已有十年,朝中之事无法接触得太深。
“内子虽也常常回京省亲,但外舅不会同她多说,晚辈只知其罪名是诋毁宗室,违逆君权,更多的实在不知。”
“这样啊……”老甲啧了啧嘴,“看来我得去趟郑宅。”
……
……
次日,老甲来到郑宅,金风带着木云出来接他,两人在门外向他作揖。
“师父怎么来了?”金风朝他身后看看,“您独自来的?”
老甲笑着拍拍他:“你个小鬼,还指望谁来?秋子那丫头吗?”
金风的小心思被一眼识破,呵呵着挠挠耳朵:“这、这不是难得嘛,是有什么事吗?”
“找你家夫人。”
老甲自顾自地进院往里走去,边走边说:“嗯,这宅子还真不错,郑老兄好品味。”
除夕夜里来过一次,不过没看得太清,隔了几个月再来,又是另一番风味。
宅子里春意浓浓,树枝冒着嫩绿的新芽。
鲜花初绽,淡淡的芬芳在院中悄悄晕开,一切都显得恬淡怡然。
“嘿,怪不得将离那小子都不肯回君府了。”他又感慨一句。
一路叨叨叨,看看这里拽拽那里,婆子仆婢见了他都纷纷避让,有点嫌弃这个怪老头。
金风领着他进到客室等候,不一会儿云娘就领着珠儿过来。
之前她与将离说过要来打探老甲的身份,可将离却在当晚被抓壮丁一样地喊去北境。
其间差人传话回家,说是要在长城呆上半月巡边,这事儿也就暂且搁置。
没想到老人如今找上门来,云娘决定亲自问他。
进门看见老甲在打量一座鹤形铜灯,还擦擦仙鹤的脑袋。
她笑了笑,朝他行礼道:“让先生久等。”
“嗯?”老甲立马回过头来,摆摆手:“不久不久,夫人快请坐。”
被他请上正位,云娘屏退无关家仆,想了一些委婉的说辞准备慢慢试探。
她刚要开口说个场面话,老甲就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过左伦这个名字吗?就是我。”
“……”
云娘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她其实没有听过。
见她没什么反应,老甲又喊来金风木云,指着他俩说:“我是他们的师父,也是你父亲的朋友,很好的老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