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又到了将离大婚的日子。
他故意怠慢,睡到下午才醒,磨磨蹭蹭地穿衣洗漱。
磨洋工一路磨到傍晚,就是想尽可能地拖延。
云娘一行今日启程南下。
九原城的卒兵全城戒备,被赵无风集中到行辕和君府两处。
这架势,就像看押犯人一样地押着两人完婚。
所以这天,城外的守卫和游徼会相对少些,也便于几人离城。
新垣安给金风木云找来两匹马,又安排了一辆马车,车夫是巫马勤和辛冬子。
此行不比之前从咸阳北上九原,这是跨国长途,马车走直线距离至少也得一月。
为了绕过关卡,他们会尽量避开大路。
但难免遇到盘查,通关也需要符节和各路打点,有墨家人同行,一路会顺利许多。
大致的路线是先向东,到了上谷、巨鹿一带(今河北)再往南过淮水。
之后进到南楚境内,一路向西就能抵达云梦泽。
这么走非常绕路,行程至少延期一倍,而云梦泽几乎是在九原郡的正南方(参考今包头与荆州的地理位置)。
但只有这样绕上一大圈,从故五国的地盘走,才可以绕开内史咸阳的管辖范围。
这里是老秦人的大本营,遍布天秦最尖锐的眼线,任何被怀疑上的人都不能轻易通过。
公羊丘一路送他们离开九原郡,下午回城,给外出“采买”的宋桓报回消息。
将离得知情况后,也才安下心来,准备接亲。
六礼几乎是在一日之内统统办好的,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将离咋舌。
来到行辕,宅子里死气沉沉,完全没有大喜之日的热闹,跟迎娶云娘的场景完全是两个世界。
赵无风板着脸,卫桑儿冷着脸。
这哪里是结婚,分明就是奔丧。
卫桑儿不是以私人名义嫁来,而是以太后赐婚的公家名义安排过来。
将离观察过她,好看是好看,但就是一脸所有人都欠她钱的样子。
也难怪,听说她在家里闹过一场,绝食示威,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还是被逼着来了,遇到这种事,哪个姑娘也笑不出来。
将离能做的,就是像个木偶一样,听凭赞礼引导和礼仆安排,把之前跟云娘做的那套再来一遍。
赞礼还是上次那位,一开始开面带笑容地高喊几句。
后来觉得气氛尴尬,自己一个人的表演太过用力,也收敛了笑容,公事公办起来。
把人接回君府,进到寝室,将离一个人闷头进去,立刻就被人喊住。
说是要在门口向新妇作揖,请她先进。
“有这么回事吗?”将离皱眉问道。
赞礼点点头。
“啧,麻烦。”
他又重新出来,耷拉着眼皮随意拱了拱手,懒懒道:“请吧。”
卫桑儿半天不动,一群人围在旁边,不知她这是何意,也不敢催促,小声议论了几句。
将离这才抬眼看去。
见她秀美微蹙,眼眶隐隐泛红,是不甘心的倔强。
浅棕色的瞳孔被黄昏的斜阳照得透亮,睫毛忽闪了一下,说道:“公子毫无诚意,请重新来过。”
将离叹了口气,得,算我欠你的。
他后退半步,行了个标准的时揖,郑重道:“请姑娘进门。”
赞礼抿了抿嘴,在犹豫要不要纠正他的说法。
卫桑儿此时却说道:“公子,此时应说‘请夫人进门’。”
别小看了“姑娘”和“夫人”这两个词,一词之差,就是身份之别。
只有从新夫嘴里说出“夫人”,新妇才算真正的夫人。
将离打这个擦边球,就是想糊弄过去,他心里只有一位夫人,不愿意改口叫其他任何人作夫人。
他端着手瞥向她,冷声道:“你到底进不进?”
卫桑儿又紧了紧眉心,轻叹一下:“公子是在浪费众人的时间。”
哟呵。
将离挑了下眉毛,这姑娘居然还有这种意识。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她也跟自己一样,是在闹别扭。
被人轻慢对待,当然心生不满,看来也是个烈性子,非要治住自己。
倒是想看看你能执拗到几时。
“好,”他放下手,“你爱进不进。”
说罢甩袖转身离开。
“九原君。”
“九原君。”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前一后地把将离困在中间。
前面是赵无风,他跟了一路,也旁观了一路,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掐死各种可能冒出的幺蛾子。
他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将离,给他压力,逼着他转身。
后面是卫桑儿,听起来她是执意要自己改口的。
“如果我就是不说呢?”将离问。
卫桑儿盯着他上前两步,微微仰头,轻声道:“你想抗旨?”
将离苦笑一下,心中暗道:又不是没抗过。
赵无风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周围一圈人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卫桑儿又凑到将离耳边,小声说:“桑儿与公子一样,皆是非己所愿,同为棋子,何必相互为难?”
她说罢后退一步,面无表情抬着下巴,目光轻垂。
这句话很有说服力,将离在她脸上打量一下,不愧是丞相之女。
他也并不想为难她,他只是在跟咸阳过不去。
所以干嘛要杠一个姑娘?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出她洋相,不是男人。
此时重新作揖,心里抵触,却也还是改了口,一字一顿道:“请,夫人,进门。”
卫桑儿依然紧紧绷着心,端着高傲。
她今年十八,是当今秦帝的表姐,太后的侄女,幼时曾随父亲进宫,在王族家宴上与将离见过几面。
当时只觉得这人话很少,默默无闻并不出众,况且太后有意排斥庶长子,所以对他也不关心。
再后来将离就封九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又传来他不务正业与寡妇厮混的传言。
卫桑儿当初也只是擦耳听听,而父亲居然要自己嫁给这人。
那怎么能够?
她很清楚,这段婚姻是父亲和太后联盟的一步棋,是政治的牺牲品。
除了九原君的负面流言,她更不满的是这种只能任人支配的无奈。
门第越是显贵,就越是身不由己,每一步都在为家族、为国家的下一步铺路。
然而作为丞相家的独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完全有任性的资本。
明知徒劳,但她也要证明自己不甘屈服。
绝食是认真的,她都快被自己饿死了。
弥留之际,是太后亲自端着糜粥来看她,给她喂下,慢慢说服了她。
桑儿聪慧识大体,太后铺了这么宽的台阶给自己下,若再不领情,就是逼着她翻脸用强,到时两人都难看,也给父亲丢了人。
等这边好不容易答应下来,九原那边又出了状况。
赐婚命书在途中耽搁,九原君已经完婚才接到太后懿旨。
而且全九原的民众都知道这回事,消息扩散得很快,弄的太后很没面子。
卫桑儿听说太后气疯了,摔光半座寝宫的瓶瓶罐罐,还杀了传旨的特使。
她倒是歇了口气,以为自己躲过一劫。
可刚轻松没两个月,就突然被父亲送上车,跟着赵无风一起北上九原,要她马上嫁掉。
她也气疯了,以为自己要过去做妾。
卫良跟女儿保证绝对是正妻,桑儿不管,她不要。
父女两人争吵一通,连母亲都劝拦不住。
她跟父亲赌气,愣是一句话不说,也不理母亲,一头钻进车舆。
不是逼我嫁么,好啊,我走了,你们高兴了吧。
马车走远才望见父亲神情失落,才过不惑之年,就显得衰老憔悴,令人心酸,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哭了半路,却突然想到,既然嫁过来,就不能让九原君瞧不起,更不能给他看到自己哭的样子让人笑话。
卫桑儿性格算不上强硬,在咸阳的贵门千金里还算温良的。
但若她觉得不爽,大小姐脾气一犯,也不会让别人舒坦,而且一定要压人一筹。
刚才就跟九原君杠上了。
此时见他终于妥协,老老实实认自己作夫人,这才心觉几分舒畅。
被他请着,抬着下巴,迈开步子进门。
一不留神踩到裙摆,直直朝前跌去……
“唉,小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