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过了半月有余……
九原市集,云中居。
“匈奴贼心险恶,于高陵设伏欲偷袭我军,我军追兵不慎中招,正自慌乱,难敌之际,九原君左手勒住追风马,右手高举环首刀。
“横刀跃马杀进夹道,快马疾风冲开战阵,一通狂抡猛砍,杀得那贼人落荒而逃,大败匈奴骑兵于丘陵夹道,斩得敌首八百八,堆积成山,血流成河,让他——”
“不对啊,你上次明明说的是六百六,这怎么多了二百二呢?”
“那是……那是你上次没有认真听,我说的明明就是八百八,你三心二意的记错了茬,快,自罚一杯!”
“真的假的,九原君真杀了那么多匈奴人?”
“当然是真的,环首刀横空出世,匈奴贼人望风而逃,他们脑袋被门挤了竟敢破我长城,可当真是自寻死路!”
“匈奴愚蛮不假,但你说九原君杀了八百八也太夸大了些,我姊丈的姑母的外甥的儿子就在北境军中,我怎的听他说是灭了二百余人呢?”
“哈哈哈,还说我瞎说,你这二百余人才是瞎说呢……”
……
将离笑而不语,低头抿了一口酒。
自长城一役已经过去近两月,关于他在长城破敌的传言就一直没停过,杀敌人数已从最初的二百人上升到现在的八百八。
跟本等不到他辟谣,就已经传到了内史咸阳那边。
太后赐来一张华而不实的玉弓,奖励他的英勇。
这些歪七扭八的传言,真实情况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传得够远、够广,众人皆知。
而他在自己声名渐起的时候,选择隐姓埋名南下定居,远离天秦这个是非之地。
很久没来云中居,他此时就坐在这个说书人旁边,不过没人能认得出来。
他在测试自己的新面孔。
当然不是午阳那种割人脸皮的法子,而是将离曾在卧底时期所掌握的伪装术。
除了衣着上的改变,脸部伪装其实很简单,粘一圈络腮胡子,找几缕灰白头发混扎成髻。
在眼角、嘴角、额头和其他容易产生皱纹地方扑一点炭屑,挤压之后会令皱纹变得相当明显,一秒变老。
再加上将离上辈子的一点经验,豁着背,改变步态,拖着脚步,很快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宋桓也一下没能认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唯一要注意的,就是……
“九原君此人,左脸一道三寸剑疤,乃为一身手不凡的女刺客所伤。”
(三秦寸,约七公分)
“各位可要注意了,如若遇到左脸颧部有细痕之人,而此人又生得面容俊朗,举止温文尔雅,那八成就是九原君本人。”
……
就是这样,将离左脸一道疤,走遍天下都不怕、咳,不,是都会被人认出来。
其他的伪装在相比之下显得并不太要紧,离开九原城后,光凭身形和长相,没人能认得他。
只有这道剑疤,是他九原君的烙印,是他的标签,随着那些被夸大的传言,口口相传,传得世人皆知,也成了他故事的开场白。
解决方法,就是粘一片薄薄的猪皮。
当然做不到完全跟肤色贴合,只当是一块胎记或者什么皮肤病就可以,而且取材也方便。
他这会儿扮成一个不修边幅的糙汉,懒散地倚在案边,一脸“众人皆醉我独醒”、“我就藏在你们中间”的优越感,听着自己的故事,做着自己的打算……
……
当天夜里,新垣安派人送来了南墨令的鸿雁传书,云娘一行已经平安抵达云梦泽的墨家学城。
将离这两天就可以出发。
他今晚来和老甲辞行,准备明天夜里离开。
“先生想住哪里住哪里,若不嫌弃我的君府,大可在这儿住下,养养老晒晒太阳,吃喝无忧,宋桓会安排人照料起居,秋子来看你也方便。”
老甲摆摆手:“等伤好我就走,我一老东西,与你家年轻貌美的小妻子不好共居一宅,惹人闲话,我还想念我那同里的老窝呢,这么久没回去,后院的鸡也该死光了。”
“那就随先生的意。”
仲夏之夜,蝉鸣隐隐,晚风清扬,吹去一天的暑气。
两人撸起袖子,在院中的老树下乘凉,将离用冰锥把铜盆里一整块冰凿碎。
再扇扇风,顿觉一阵凉爽,这就是人肉冷风机。
老甲瞥他一眼三角眼,觉得这会儿正是时机,说道:“你近前来。”
将离犹疑地盯着他,轻眨一下眼睛,往前挪了挪身。
就像一个听爷爷讲故事的小孙子一样,听老甲悠悠道出一段关于他父亲嬴加佑和叔父嬴况的陈年旧事……
……
九年前,老甲还是左伦,以下就以左伦称之。
先帝嬴加佑已过而立,正值盛年,勤业治国,稳中求进。
开通秦楚边境,吸引楚人入秦经商,互通互市,打通了一东一西两条商路。
西线,经汉中南下,至南楚南郡。
东线,从淮扬渡淮河,至南楚九江郡。
尽管朝中有反对的声音,但凭着这两条线路,南来北往,运输不断,文化、商业交流频繁,北方天秦的社会活力得到空前提振。
而商市同时又在法律的管控下井然有序,且贾市的商税收入非常可观,利国利民,先帝声望也随之高涨,一时盛极。
至于反对的,都是灭楚派的重臣。
他们不希望看到秦楚和谐共存的局面,希望两国互相抵制,互相对立,这样才有契机可以对楚发难。
……
“嗯,”将离问道,“这跟阳元君有什么关系?”
“先帝功绩,既然讲到了,我就顺带这么一提,你也顺耳那么一听,就是告诉你,你父亲是位目光长远的好君主。”
将离能说什么,他只能点点头。
“相比之下,嬴况可就太不是个东西了。”
……
(下面的事情,老甲并不知情,他与嬴况的故事从下一章开始。)
嬴况当年二十,已经及冠但尚未封君,年轻气盛,求功心切。
正当时,燕、齐两地出现了一小群打着五国余贵旗号要求复国的反民,他们煽动黄河水患中的流民制造暴动。
也只几千人的规模,但旗帜竖得很高,一路吸收流民匪寇,窜逃至巨鹿郡,对沿途乡里进行有组织的突袭。
其实早在六十多年前,秦武厉王以摧枯拉朽的蛮力一统五国之初,尚未攻楚之时,他便将五国王族、贵族以及有一定影响力的氏族全部强制迁至内史地区,对他们进行集中监管。
说到底,就是好吃好喝伺候着,给大宅,给美姬,还给封邑、爵位、封号,让他来养老,不要搞事情。
最初一代人还有些硬骨头的,愣是不吃秦国饭,把自己给活活饿死。
到后来的两三代人,骨头软了,天秦的饭可真好吃。
所以造反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五国贵族。
都是对现状不满的农民,或是刑满之后解除役籍的刑徒,蹭着五国贵族的姓氏,聚在一起造反。
说来可笑,天秦盛世,国富兵强,岂会给这些农民暴乱有机可乘?
巨鹿郡尉一面调兵追击,一面上书咸阳请兵支援,毕竟一个郡的郡卒也只五千,若想彻底消灭叛军,需要更多人马。
嬴况就看准了这次机会,认定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他请奏先帝,要求领兵平乱。
在外人眼里,这两人兄友弟恭,内里其实早生嫌隙,具体原因跟将离有关。
还是嬴况那点幼稚气的小心思,他不喜欢加佑哥哥最疼爱的儿子,以及之前我们说过的那些他年少时对将离使的那些阴损招数,心灵攻击。
当这些手段被嬴加佑看破之后,他也就失去了哥哥的信任与重用。
所以他要借用一切能证明自己的机会,来展示实力,重获先帝青睐。
对于他的请兵,先帝不允。
为何?
没有领兵经验。
嬴况不以为然,觉得只是一群骚动的刁民,有什么镇压不了的?
他在先帝寝宫外跪了三天,只求可以出战。
先帝终于松口,让他作为裨将,跟随左将军韩修,以此历练。
此次平乱不同两军交战,这些暴民在巨鹿郡迅速占领了一座近万人的宋子城,封城自守,把民众当人质。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大概是无知,造反人群的整体素质不高,以为这样就能和秦军对峙。
消灭他们不是问题,唯一棘手的,是城中百姓。
如果可以,最好还是要保住。
后来,军报传回:公子况不听将令,擅自带兵猛攻城邑,致使叛军陷入绝境而丧智,对无辜百姓进行惨绝人寰的报复性屠杀,打砸抢奸,死伤近万。
自此之后,嬴况彻底被先帝放弃,也受朝堂轻视,他不甘冷落,找到了当时最负盛名的剑客。
左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