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青铜剑被收纳在一只狭长的樟木匣中。
原先藏在老甲家灶下的密室里,就是之前藏小狼的那个。
老甲病重时,家里没人,他不放心,就让秋子去取了来,现在藏在他的榻下。
此剑剑身宽短,有菱形暗纹,长度不到五十公分,剑格镶嵌绿松石,形似越王勾践剑,不过更加小巧精悍。
将离轻弹剑身,伏耳听着余音,说道:“这剑也太落后了,现在都用精铁环首刀。”
“小子诶,别不识货,这可是越王八剑中的却邪剑。”
春秋时期,越王勾践,使工人以白马、白牛祀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之精,七曰却邪,妖魅见之则伏。
老甲平端起剑,正色道:“吾之继承,仗剑行义,杀法外歹人,斩背道宵小,为苍生除害,为天下伸义,你可愿承吾之志、终吾未尽之事?”
将离皱眉看着这个突然正经起来的老东西,心想着要不要说一声“不愿意”,而后他却自己先丢掉架势。
“受不了,”他打了个颤,“老夫早就准备好了这套说辞,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天能派上用场,不过现在讲来……有点奇怪……”
他说完收剑入鞘,将离想了想,问道:“先生是认真的么?世上坏人千千万,哪是一把剑就能全部解决的?丈夫当学万人敌,一书一剑将何为?”
老甲眯着眼睛,似乎在揣摩他这最后一句话,半天过后,才说:“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你说的这个万人敌,故而高妙,但一书一剑,也并非都是徒劳。
“你就说,路遇一劫杀良民的匪徒,看是用那万人敌去杀他一人,还是将他一剑刺杀来的方便。”
将离摇摇头:“如若律法齐备,惩戒够严,那又何来匪徒?何来劫杀?”
“律法再严,也管不住这世上所有的人心,终有逍遥法外之人,而杀了他们,补足律法的空缺,就是我们要行的义。”
将离沉默着不再说话,这老东西固执起来有点吓人,那种以目光逼退敌人的眼神好像又要冒了出来。
他只能心道一句:以擅杀止法外之恶,治标不治本。
但这种事情,其实也根本没有能彻底解决的办法,历朝历代,年年都有,只要有人,就不会停止。
转念一想,横竖都治不了本,那为什么要抵触治标呢?好歹也是治啊。
像老甲这样的义警,和真正的警察之间总归存在区别,虽然是违法行为,但确实弥补了法律所延伸不到的一些顽固死角。
法律这个东西,它很神圣,但它是人规定的,是可以被修改、完善、甚至推翻的。
它应该跟随社会的发展而不断迭代,来适应一代又一代人的道德准则。
将离只是随意想想,这些不是凭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事情,而他也不会继承老甲什么仗剑行义的义警事业。
“先生,‘继承’这么大的撒事,将离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怕是完不成了,到时就怕砸了先生的招牌,毁了却邪剑的名声。
“还是交给金风吧,他是您的得意大徒,又是一身武艺的高手,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将离就将此剑代为保管,等到了南楚,见到金风,再替先生转交给他,可好?”
老甲哼了一声:“继承之事,岂能由他人转达?我决定是你,那就只能是你,金风老实刚正,他有自己的路要走,而你我,恰是一个路子的,是一丘之貉啊。”
将离扶了扶额:你是不是用错词了,怎么就一丘之貉了……
“……你所谓的三脚猫功夫,路数不正,也能以巧取胜,平日里足够应付,但碰上真正的高手,你那袖中之剑,怕也不再能晃人眼目。
“所以给你这把剑,绝非叫你去跟人硬拼,这却邪剑真正的意图,不在出鞘,而在于藏锋。”
“藏锋?”
“老东西我行走江湖数十载,越走越是明白一个道理,却邪剑出鞘,世人便知是我左伦,心生戒惧,故而退败。
“出剑杀敌,不如以剑慑敌,使力杀人,不如用名震人。名震,则势积,势积,则先胜,你可明白?”
将离他不仅非常明白,而且觉得好有道理,点头道:“善之善者,不战而屈人之兵。”
“明白就好。”
将离郑重接过剑,朝他一拜,道:“将离谨记先生教诲。”
……
……
人定时分,君府寝室里静静焚着香,缭绕榻边,幽静缥缈。
冰鉴透着丝丝凉意,沁心舒爽。
空气中浮动着夹杂了甜香的轻微汗味,喘息交缠,绵软温馨。
然而娇人依旧,郎心已走。
将离长舒一口气,翻身平躺,两眼直勾勾望着屋顶,想着明天这个时候,大概就已经离开了。
她还不知道,轻轻依偎过来,枕着他肩头不发一语,眼里满是慰藉。
见他左手无名指上微微反光,她轻抚一下,问道:“主君……这是指环?”
“嗯,”将离抬手到眼前,“戒指。”
“做什么用的?”
“你不知道?”
她摇摇头。
“昏义以指环为聘。”
沉默片刻,桑儿又问:“是她的么?”
在这个问题上,两人已经达成共识,卫桑儿不再追问关于她的事情始末和下落。
而将离默认了她还活着的事实,只要不触碰核心问题,他也并不回避。
“她也有一枚,这俩是一对。”
桑儿垂下眼帘,慢声道:“桑儿先前注意到了,主君从不将它拿下。”
“戴上了,就不会摘下,死都不会。”
“那你会去找她么?”
这个就涉及问题的核心了,将离直接回道:“我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怎么找?”
“她为何要走?”
“不走会死,不许再问。”
桑儿稍稍失落,一时没了声音。
她转过身,面朝里,心里有些憋闷,眼睛发酸,吸了吸鼻子,今晚就算结束了,主君不会再理自己。
却忽然被他环住,身子一震,眼神柔软下来。
将离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抱着她睡着……
……
……
九原城郊,荒宅。
一声隼啸划破夜空,落下一只通羽洁白,眼珠赤红的雀鹰,脚上捆了只小铜管。
“赤珠啊,你终于来了。”
这是夜尘的雀鹰,朝雪等了它很久,从赵无风的车队离开九原城的那一刻起,就在等它。
这信的内容不用看也知道,大概就是首座赵无风已经回到咸阳,夜尘雀鹰传信,通知朝雪可以开始她的复仇计划。
暗杀九原君。
她取下它脚上的铜管,高高抛出一条被斩了头的蛇,赤珠猛地疾转而上,一口叼住,尚在空中,就开始撕咬。
突然从另一边的林中横冲出一只红褐色的雀鹰,以迅雷之势开始跟它抢夺这刚刚到手的食物。
两隼在空中激烈厮打、互扇,挥动着翅膀扭作一团,羽毛不时飘零,叫声尖锐刺耳,听得人心中发毛。
朝雪不为所动,两耳不闻,看罢铜管中的绢信,轻道一声:“红云”。
那叫作红云的的雀鹰立时放开对手,它从赤珠口中夺下半条蛇肉,振翅过来,边飞边吞。
飞到在朝雪身边落地,高昂着项颈让最后一根蛇肉滑进嗓子。
朝雪把信扔进火堆,挑了挑红云的下巴,说道:“务必干净利落,夜尘还真是啰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