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消息。
而在天秦,有游侠的地方,就有九原君的消息。
将离在一家卖汤饼(面条)的路边摊听到了自己的死讯。
九原君已经死了半个月了……
“听说了么?九原君他……没了。”
“九原君?九原郡的那个九原君?”
“对对,就是他,斩杀匈奴八百八。”
“没了?什么意思?”
“就是,哎呀,就是人走了,去世了。”
“啊?他不才二十出头么?出什么事啦?”
“听说是溺死的,人都被泡烂了。”
“怎会溺死?是被人……还是他自己……”
“据说是意外失足落水,他曾失踪两日,官府出动了郡卒找他,弄出好大的动静,最后是在一条河里找到的尸首。”
“那官府有什么说法吗?”
“说是意外啊,是他自个儿掉进水里淹死的,这事还奇了怪了,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最后在城外的一条河里死掉,是不是有妖邪作祟啊?”
“听闻他先前遭人刺杀,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你们说,是否与咸阳那边——”
“兄台且慢,此话不可妄议,我们皆不知情,还是不要猜测了。”
……
至于将离是怎么离开的君府,还不就是从狗洞的那面墙翻出去的么。
那面院墙外边有片小树林作为缓冲地带,府外的巡逻士伍两刻一巡,公羊丘等待时机,吹哨通知将离。
将离那晚什么都没带,行李打成一个小包,早就送出去了。
他没带袖剑,觉得这柄袖剑的使命就是杀死嬴况,现在使命完成,它也不用再陪着自己。
这玩意儿太惹眼,万一不小心甩出来,被人认出,再联想到九原君,总归是种风险。
本打算装在替死鬼手臂上,让他看起来更像自己,但还是舍不得就这么把剑泡水,便交给宋桓收藏。
那天夜里,他轻装离府,蹭蹭两下翻出院墙。
在墨家的林间小屋乔装一下,粘着络腮胡子和遮疤的猪皮,就踏上行程。
他准备了几吊秦半两做零花钱,还熔了十镒金饼,重新冷却成一粒一粒的小金豆,装在一只小竹筒里,贴身保管。
南楚货币很混乱,没能出现一个有魄力的君主或是大臣来给规整一下,还停留在之前战国时期的蚁鼻币和布鼻,也有黄金,是一种方形的印子金,就是上面印了字的金钣。
具体的等我们到了南楚再说。
一个国家无论使用哪种货币,黄金始终是硬通货,放到现代依然如此。
用金豆支付,除了奇怪一点,但也没人会拒绝。
如果使用得当,合理花销,那么进南楚之前,或许都用不着金豆。
一路下来,将离和公羊丘作为伪驿人,其实还没花多少钱,凭着马形符节,昼行夜歇,在驿站蹭了不少吃喝。
传递公文的人属于公职,传信就是出差,官府管饭,官营驿站只收住宿费,提供免费的饭食。
简单来说,就是一碗麦饭,一碟醢酱,一碗菜羹。
这年头,对这种人的管理其实非常详细。
又因为学室的缘故,秦国基层官吏的识字率很高,从邮人到里正,他们学的字,也大都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名字和地名,每个人都能对自己的工作进行记录和整理。
绝大部分都是走路送信的邮人,每天要记录自己的行程,从哪里到哪里,走了多远,逗留了多久,全部记在简牍上。
到了每一处目的地的县府,由当地官吏留下接收公函的时间,以供邮人日后给上级检查,作为考核审评的判断依据。
而骑马的驿人呢,除了这些基本规范,还要格外注意马匹的照管和保养。
马是国家的宝贵资产,官方规定,马皮破一寸,就要罚一盾,破两寸,罚两盾,两寸以上,罚一甲。
所以,除非是特别紧急、重要、或是路途遥远的文件,一般也不会用到马。
再所以,将离和公羊丘这一行,被旁人认为是身负重任的高级驿人,沿着土路,无人喊停,顺畅无比。
两人身上除了背着行囊,还挎着一根封缄的大竹筒,封泥盖章,外面刷了防水的桐油,而这里面就被认为是极其重要的官府公文。
靠着这副打扮,他们一路向东,经过了云中、雁门、代郡、上谷,接着南下,离开北境,目前刚刚进入巨鹿郡(今河北邢台一带)。
将离以为在经过郡界的时候,至少也会遇到几处关口盘查,出九原进云中的时候还小小紧张了一下。
结果发现,虽然明文规定是十里设一亭,但绝大部分还是荒郊野岭。
而这个亭,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就是一座围了夯土矮墙的小茅屋,里面有时有人,有时没人,有人的时候,就是一些扛着棍子浑水摸鱼的游徼。
在经过有城邑或村庄的地方,他们就停下休息,饮马吃饭。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日头西斜,今晚就在这个小村子落脚。
驿站在村口,院子里升着一面高高的旗子,上面印着一个“驿”字。
今天热得没风,奔波半月,将离被晒黑些了,小麦色。
而原本就黝黑的公羊丘并没有变得更黑,也许只是看不出来。
对于这个人,将离跟他说不上什么话题,他是内向型的,接不了话,两人讲着讲着就陷入尴尬的沉默。
公羊丘只是遵从北墨令的命令,在执行一项“把九原君安全送到云梦泽墨家学城”的任务,并不打算顺便交个朋友,完全就是公事公办的客气。
两人下了马,他把马牵进驿站的厩棚,将离扇着一片木方散热。
边扇边出去转转,来到外面卖面条的小吃摊。
乡村没有像模像样的食肆,这种小吃摊就是三面墙围成的小土房,墙边有灶,外面支着棚子,客人坐在外面,地上铺着草席,放了几张旧旧小小的方案。
一般都是夫妻档,开在驿站旁边,做往来商旅和邮人驿人的生意。
大都卖面条,当时叫汤饼,粟米或黍米,口感粗糙。
因为面条快、方便,来一个人下一碗,损耗可控,与其他菜式相比,是成本最低的一种。
有时也会有些调味的腌菜、醢酱,加钱可以加鸡蛋,蛋不是煎蛋,而是直接打进碗里和面拌着吃。
这会儿已经坐了两桌人,一桌是歇脚的菜农,另一桌就是八卦连篇的游侠。
中年老板见将离过来,殷勤地迎上,搓搓手:“哟,官爷,刚打上的井水,来一碗呗?”
将离点点头:“两碗水,两碗汤饼,各加一个蛋。”
“好嘞,”他弯腰擦擦案,“您稍等,马上就来。”
老板娘马上端来水,将离渴得嗓子冒烟,咕噜咕噜一饮而尽,这才缓过来一些。
已经离开九原很远,天气又热,他就没再粘着络腮胡子,只用猪皮盖住剑疤,远看瞧不出异样,近看只会觉得是一块浅色的斑,而且他开始蓄胡茬,已经长出浅浅的一圈。
公羊丘在驿站安排好马匹和房间,出来找他,在他对面坐下。
“给你叫了碗水。”将离指指碗。
“多谢。”
为了避免闲人旁听,这二人一路都不叫称谓,也就没有“公子”,没有礼数。
“还点了一碗汤饼。”
公羊丘点点头,凝眉深思了片刻,问道:“加鸡蛋了吗?”
“加了。”
“多谢。”
之后无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