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还算耐扛,拳头粗的木杆砸下来,也没伤着筋骨,总之身体情况足够他从市集走回驿馆。
驿馆的院子里也是一地雹球,听说掌柜的谈伯说,庖厨被击穿了屋顶,破了两个洞,砸坏三口大釜。
还有杂七杂八的锅碗瓢盆,裂的裂,碎的碎,连存放食物的仓库也受到波及,米缸被砸坏两个,粟米谷子洒了一地。
客房倒没有破顶的,但破了几扇窗,有人正在拿布蒙上。
连廊里忙忙碌碌,除了打扫的仆役,也站了不少住客,聚在一起谈论刚才那场恐怖的雨雹。
“原来这叫雨雹啊,我还真没见过。”
“鄙人在太原郡就遇到过,不过时间很短,也没有这场大。”
“在下听说,雹可如斗大,伤牛马,杀禽兽,砸屋毁楼,今日得见,再回想起来,其实有些后怕。”
“不知跟水患有没有关系。”
“诶?诸位可还记得,六十年前的那两场暴雪?”
“你是说,秦楚交战而引发的那两场?”
“可不是嘛,也是夏季,六月飞雪,冰封淮河,人畜无留啊。”
“你们说,秦楚今后还能战否?”
“近几年怕是不会了,匈奴攻破长城没多久,太后刚往北境调去十万兵力镇守,哪有闲工夫去管南楚?”
这些人巴拉巴拉说个不停,将离从他们旁边经过,有意无意地听着,又让公羊丘找些雹球,裹了布来给自己做冰敷。
“冰敷?”公羊丘反问道,“此时因用热水浸泡,再服用活血化瘀的汤药才可,我去问问谈伯有么有药。”
“不用去,听我的,一个时辰内的创伤需用冰敷,超过一个时辰就滚鸡蛋来消肿,一天之后才可热敷。”
“这是哪种说法?”
“你就听我的吧,拜托了。”
公羊丘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人有很多奇怪的想法,且北墨令交代过要依循他的意思行事,此时已经出去找来五六个雹球,裹成冰袋。
将离脱了衣服趴在榻上,刚刚回来的一路都是隐隐作痛,在夕雾面前硬撑着,也并没觉得痛感有多明显。
等回到客房,只有一个人、无人分散注意力时,这才感到阵阵钻心的胀痛。
他背后留下一道斜斜的淤青,还有被冰雹砸出来的圆圆点点、大大小小的青团,总之看起来很惨,实际上也真的是很惨。
冰袋不能敷太久,一刻多的时间就好。
“再休养两天吧,”公羊丘皱眉道,“你这样,实在不宜骑行,也骑不快。”
将离摇摇头,穿好衣服:“流民距离此处不远,拖久了难保不生变化,骑不快就骑慢点,总比呆在原地要好。”
“既然你觉得能坚持,那就依你,路上可别跟我喊疼。”
将离笑了笑:“疼死都不喊你。”
两人又将随身物资做了些分配,打包了明天的食水,再确认一下路线。
公羊丘卷起羊皮地图,边卷边问:“那还滚鸡蛋么”
“嗯?”
“鸡蛋,你不是说一个时辰以后滚鸡蛋的么?现在时间差不多了。”
将离笑着摆摆手:“不滚了不滚了,背后够不到,马上也要休息了,少滚几圈鸡蛋,说实话差别不大。”
“那好,”他站起身,“明天日出城门开,别睡过了。”
“放心。”
……
……
将离觉得自己起得很早,他也确实是在驿馆的公鸡打鸣之前就醒来的。
天色比往常要亮上许多,但大家平日里都是靠鸡鸣叫醒,鸡还没叫,就以为时间还早。
可驿馆的鸡,在昨天晚上那场冰雹中都被砸死了,茅顶鸡舍被砸塌,鸡蛋还没收,碎了一窝。
直到他出了房门,看见太阳的高度,才觉得的确是起晚了,城门也应该早就开了。
就像每天早晨被闹钟叫醒,突然有天闹钟坏了,睡到自然醒还以为自己起得很早,结果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心里突感一阵焦躁。
但驿馆里静悄悄的,院子一圈的客房里此起彼伏着各种鼾声,有的排山倒海,有的细水长流。
比起完全的死寂,这种声音确实挺能让人放下心来,觉得一切如常。
将离端着盆来井边打水,外面隐隐喧闹,他没太留心,后背的强烈痛感矬钝了他的其他感知。
伤后醒来的第一天往往是最痛苦的,他有点忧虑,一跳一跳的胀痛让他怀疑今天在马背上可能坐不到半日。
动作有些受限,幅度不能过大,用力不能过猛,速度还不能太快,不然疼出眼泪也不是多难的事。
不多久,城里的喧闹声渐渐大了起来,转而变成了接近骚乱一般的嘈杂,而且越来越近。
将离疑惑地看看窗外,一圈客房都开始响起些动静,隔壁公羊丘的房间里传来他的咳嗽声,每天早晨他都要清嗓子。
他收拾好行礼,拎着包袱和大竹筒,检查一圈房里是否落了东西,确认万事齐备,来到隔壁敲开公羊丘的门。
他也准备好了正要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往前厅走去。
沿路叫住一个急匆匆、闷头小跑的伙计,说自己要走了,让他去牵马来。
那伙计面露难色:“哎呀,小官爷你们走不了啦。”
“为何?”
“流民来了,好多流民,前头的进了城,士伍的拦都拦不住,后头的又要挤进来,据说有一两万人,这哪受得了,守城的把城门一关,巨鹿封城啦。”
他说完就跑开,客房中有人听到这话,立即推门出来要去追他询问更多。
房门一扇扇地打开,每扇门里都站了一个不安的人。
将离二人对视一眼,不用多说,一起去厩棚牵马,往城门骑去。
虽说两人除了必要的交流意外几乎没什么闲谈聊天的话题,但也培养出了一定的默契。
眼下,面对伙计的话,他们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准备去亲自求证。
出门不久,就见路上灰头土脸的一大群人,推着独轮车,拖着家当,带着老小,一路小跑经过身边。
这是流民的先头部队,早早地等在巨鹿城外,一开门,就涌了进来,还没被城中巡卫拦住。
一进城就跑,在城中四散开来,各自去找可以避难的地方。
而这种地方多为大宅院外的墙根,或者暗巷小道的死角,这会儿已经有人在路边铺开草席,拿出乞食用的小碗,安顿下来。
将离叹了口气,看来那两个东郡郡吏的消息还是不够准确,哪有什么三五日,这流民第二天就来了。
不等他多想,两人很快就来到骚乱的中心位置,越是靠近南城门的地方,人就越多,是在封城前最后一刻挣了命跑进来的。
人数太多,一眼扫过去估计几百人,大人小孩,老人婴儿,哭着闹着,在跟城门守卫推搡。
每个人都是满面风霜,每个人都是一脸苦相,菜色浓重,面瘦肌黄,有人头上扎了渗血的布条,看来他们昨晚也遇到了冰雹。
守卫就五十多人,今天不是张简带队,是另一个队率,正跟流民大声嚷嚷,让他们退后。
这里是刚入城的一条主路,五十人站成两排,不让这群流民再往里走。
流民后面是紧紧关闭的城门,城门外面更加吵闹,还有很多人的齐声喊话:
“开门!”
“为什么不开门!”
“救救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