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过得还算平静,没有人再来驿馆找茬。
但门口站了一个伍的县卒守卫,不光驿馆,每家大宅、府邸都有。
他们不会进门,吃饭也都在门外解决,若是有伙计往外面张望,就会被他们粗声粗气地呵斥回去。
人们进出皆要盘查,验、传齐全才能放行,连出门采买的仆役也要带上主人家的荆券做凭证。
路上还有频繁巡逻的游徼,随时查验行人的身份。
连屁大点的小孩也要查,父母只能带着籍册上街,很快就不再有人带孩子出门。
县府下了宵禁令,太阳落山后,街上不得有人,违者将被赀一甲,一般就是罚款,行人不许佩剑,否则没收充公。
大家不知道县府这样做,跟汪慎一家有没有关系,若只是为了五个流民,这动静未免也太大了些。
谨慎起见,掌柜的又给他们调换了客房,靠近最里面的一处拐角。
那里有个后窗,通向后院柴房,如果前厅遇事,他们可以尽快躲进地窖。
一家人平时只在后院里走动,从来不去前厅,女眷很少出屋。
汪家夫人对驿馆上上下下的庇护虽然很感激,但毕竟是三十多个大男人,自家两个十五六岁的闺女,怎么也要紧紧看牢。
他家两个女儿,大的十六岁,叫汪春,小的十五不到,尚未及笄,叫汪夏。
汪春年长听话,性格也内向,母亲在哪儿,她就在哪,总是窝在房里。
年幼些的汪夏,慢热,对陌生的成年男子心怀戒备。
但见父亲与一些住客谈着谈着渐渐熟络起来,而那些人大多也是读过书的公职吏员,她也就慢慢能与旁人说上两局。
在这里呆了两三日,逐渐习惯,还会背着母亲偷偷跑出来。
除了父亲再三叮嘱的“绝不要去前厅”以外,她已经把驿馆给摸遍了。
有次她母亲出来找她,在将离和公羊丘的房门口看见了乱跑的女儿。
她正扒着门缝往里瞧,母亲准备过去逮她,这道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是一名身穿黛蓝色简装的女子,嫣然冷面,略微不爽地盯着汪夏。
汪母没想到在这驿馆中居然还会有其他女子,还生得这般绝色。
接着用余光瞥见屋里是姜小官爷,光着上身坐在榻上。
汪母一下明白,赶忙代女儿向她道歉,匆匆忙忙拉着汪夏离开了。
小姑娘一路还问:“阿娘,他们在做什么?”
“别问,”汪母呵斥一声,“大人的事,你长大就懂了。”
而屋里两人才没在做什么“你长大就懂了”的事情,但的确是大人的事。
将离背对着夕雾,他背后的几处淤青已经变得很淡,自身感觉也好了很多。
“你好得也太快了,”夕雾皱眉道,“活血膏都没用多少。”
“嗯,”将离穿上衣服,“就是这么快,让你失望了。”
夕雾冷哼一声:“失望至极。”
也许是活血膏的作用,又也许是自己新陈代谢比较快,每次受了伤,恢复情况都很乐观。
夕雾会借着找谈伯的名义来看看将离,又借着问询伤情的名义跟他说上两句话。
但很快两人的语气就相冲起来,也许是天生的对头,没说几句就说不下去,战况基本持平,在说损话这个方面,将离算是遇到劲敌。
夕雾面儿上不爽,但在心里窃喜,还死不悔改,今天又来了。
门口有守卫,大白天的她也不走正门,轻轻松松翻墙进来。
驿馆的住客慢慢也都知道她与谈伯认识,虽然没有看清她到底是怎么弄残的张简,但已经默认她是个厉害的女高手,也不会轻视她。
又因为长得漂亮,见她孤身一人独来独往,男人们对她大多殷勤。
方才有几人鼓起勇气,搭伙去跟她自介,都被她淡漠的表情和毫不理睬的态度狠狠泼了冷水。
大家非常好奇她跑去院子里干嘛,都远远地跟在后面打量。
见她推开其中一间房门,径直进去,片刻之后又出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不见人,看步态,居然有点焦急。
然后朝几人这边看了一眼,几人见她看向自己,心脏砰砰直跳,以为她要过来说些什么,结果一开口就是:“姓姜的呢?”
将离近几日身体好些,会和住客们帮着驿馆仆役干点杂活。
劈柴、补墙、修屋顶,还要处理被冰雹砸死的一窝鸡。
鸡窝塌了,里面有只小鸡被砸得稀烂,以至于其他鸡的尸体被收走好几天后,才在鸡窝的烂草秆子里发现它,和流淌的蛋黄蛋清混在一起,杂毛鸡尸早就腐烂,所以这里很臭。
夕雾找到将离的时候,他正在修鸡窝。
准确来说,是在给鸡窝的茅草屋顶钉大梁。
四指粗的原木大梁被冰雹球轻松击断,除了新的大梁,还要一条一条钉好细梁,最后再铺上新的草秆才算完成。
他拿着锤子砰砰砰敲着,夕雾连喊他几声都没听见。
“喂!”
“嗯?”将离这才转过头,一手举捶,一手扶梁,嘴里叼着四根钉子,莫名其妙地回头看看。
见是夕雾,他随意“嗯”了一声,从嘴里取下一枚钉子,对准大梁,又开始砰砰起来。
他知道这姑娘没什么正经事,一个刺客游侠,没有工作,杀一个人挣的钱够她活上好几年的。
整天跑来,八成是看上自己了,这种感觉也并不陌生。
将离还没想好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人。
两人经常怼架,不过心里却痒痒得很舒服,会想再见到对方。
但见了面又难免开始互怼,大概都是嘴贱心甜。
不过像她这样一个听命于人、身不由己的刺客,如果有了感情,应该是种累赘吧,何况她最开始还要刺杀自己。
浴室刺杀、田间刺杀、夜闯寝室、云中居的偶遇、大青山的悬崖、白石浅滩山洞里的一晚、冬狩帐子里的纠缠,以及其他的各种点点滴滴……
居然跟她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剪不断,绕不开,还有一种相爱相杀的意味。
既然这段关系有点复杂,那就先搁置不谈,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啊。
所以他这会儿闷着头砸钉子,就是在逃避。
夕雾叹了口气,趁着将离停手的空档,问道:“你后背如何了?”
将离手上不停活儿,拿来一根细梁,对着鸡窝比划一下,就开始锯,边锯边说:“后背很好,不然也不会出来干活。”
“那——”
将离身上突然掠过一道黑影,夕雾抬头看去,发现一抹红褐色的翼展正盘旋在驿馆上方,一圈又一圈。
她立即辨认出来,那是红鹞子,是朝雪的红云。
心里陡然不安,不知来人是什么意图,也不知她是否在城中。
不过封城好几日了,今天是第一次看到红云,所以她的主人很可能不在城里。
人进不来,就让雀鹰飞进来查探,是在找人么?找自己?还是……
夕雾犹豫地看向将离,他正浑然不觉地锯木头,还一边轻轻哼着奇怪的小调。
红云的影子又在将离脸上飞快地掠了一下,这回他有了察觉,抬头看看,天上却什么也没有。
他挠挠胡茬,突然发现夕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顿感几分失落。
随即耸了耸肩,又继续锯木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