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连陆什本人都质疑这条密道的存在,只是人老了,讲着讲着,就自然而然地当成故事一样说了出来。
但这条密道其实属于巨鹿城城建历史故事的一部分,它是否存在,也还未知。
只是被当做一个传说,在陆家历任掌门人的嘴里一代一代流传下来……
在这个时代,一座城邑里几乎不会出现没有实用功能的建筑物。
信仰归宿这种东西,人们多半是放在家宅内部的家祠中。
而精神寄托的话,就放在酒肆的舞乐美姬身上,或者女市的女人身上。
唯一例外的,就是方士的观,也就是方士们神神叨叨炼丹药的地方。
其实早在将离的祖父嬴晖在位时,搞过一个很玄乎的工程。
按照二十八星宿,东青龙、北玄武、南朱雀、西白虎的位置,在整个天秦的版图内,布下了大大小小二十八座观。
一方各七宿,每宿一座观,观的造型根据对应星宿的星星排布来设计。
巨鹿城这里的观,对应东青龙中的亢宿。
负责这个项目的,是陆什的祖父和父亲这对父子档。
快四十年还没完工,连陆什都有孙子了,后来先帝嬴加佑继位,大笔一挥,让这些没用的建筑全部停工,改做他用。
当学室、当工坊、当粮仓、当武库、当作坊,舂米、酿酒、晒肉干都行,反正不要闲置。
将离现在想来,怪不得觉得九原学室的格局有点眼熟。
其实九原城所在,对应的正是北玄武斗宿的位置,即北斗七星,九原学室七间房屋,就是按照勺子的形状排列的。
而巨鹿城的这个亢宿观,总共有四座房屋组合而成。
因为地形缘故和城中硬件条件局限的影响,这四座屋子不能安排在一起,只能拆分成两部分,三座在城里,一座在城外。
又因为什么风水的原因,大意就是拆分宿观损毁了造型,要借水的运势来抵消,所以城外的那一座,建在了巨鹿泽旁边。
为了保持四座房屋的连续性,在动土之初,就预留出一条连接城外房屋的地道。
听说这是陆什的祖父想出来的方案,但后来人们把注意力都放在地面上的建筑上,随着祖父和最初一批工匠的相继离世,这条地道也越来越不为人所知。
将离正愁一旦翻城墙的方案不能继续,就没有替代方案,眼下倒是送来一个。
“请问先生,”他拱手问道,“这城内的三座房屋分别是哪三座?”
陆什想了想:“先夫说过,应该是县府、武库和……好像是粮仓吧,且慢,容老朽想想,又好像是谁家的宅子来的,谁家的呢……”
老爷子记不起来了,不过将离对这条路子不抱期望,因为这听起来并不比翻城墙要简单。
而且会牵扯到更多的人,把事情变得复杂。
他冲陆什笑笑:“老先生不要费力去想了,在下只是随口一问,不如来谈谈明天上城墙的事情吧。”
“也好。”
……
检查城墙不是工匠说要查就能擅自去查的,陆家虽是代代相传的建筑世家,但仍是工匠,也要端端正正地给县令写申请。
在将离他们离开之后,陆什就亲手写了一份检函。
以“雨雹损毁房屋”为名,要派人登上城墙去检查一下望楼的情况。
对于这种申请,没有哪个当官的会拒绝,城墙是一座城的门脸,而角楼就是眼睛。
哪怕是庄欢那种汗津津的懒油胖子,也在下午太阳落山之前,差人往陆家送来盖了官印的手书。
相当于一份批准函,拿着这个,就可以带领工匠上城墙查看检修。
……
次日,两人早早来到陆家。
陆家长子陆子榫,四十多岁,次子陆子卯,三十多岁。
带着两个学徒工在门外,见到他们时狠狠愣了一下。
眼前这俩,黑发间夹杂着几缕灰白发丝,满脸黑重的皱纹,络腮胡子,还有身形步态,明明就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虽然父亲交代过这二人会乔装打扮,但这副打扮一眼看去还以为只是路过的老丈。
直到公羊丘向陆榫悄悄展示了墨家纹身,这才确定身份。
陆子榫见他们各背了一个大竹筒,就请他们先把竹筒放在陆家,不然没法扮作工匠。
公羊丘那个倒没什么,里面的公文反正也是假的。
但将离的竹筒塞了却邪剑,这是比什么公文、奏简重要千百倍的东西。
放在陆家,还不如放回驿馆让谈伯看管。
但那样的话,旁人就会问起:“姜小官爷要去作甚?连奏简都离身了?”
所以挣扎一下,还是留在陆家,交给一位信得过的执事。
之后才跟着工匠们,背起装满工具和补墙泥的背篓往南门走去。
相比大宅林立的城北,城南因为里巷密集,所以隐隐喧闹,看起来要市井很多。
尽管封城,但短期看来,城里居民的生活暂时还没受到太大的影响。
家里存粮还没见底,人们的情绪也相对稳定。
学生们照样三五成群结伴去学室上课,在市集开店、开铺子的人也挑着扁担推着独轮车运送货物,都是些小商品。
剑客游侠们因为县府的禁令,也不再佩剑,这会儿彻底变成了游手好闲的闲汉,坐在路边瞎聊天。
不过家里在城外有田的人坐不住,这些人都是原来在外面种地的农户。
后来跟南楚人做生意,发了点小财,举家搬进城里居住,外面的田地就雇了佃农,这样情况的人并不在少数。
地受了雹,即使有佃农看管,主家也还是要去看一眼的。
可总也拗不过官府的命令,大家伙抱团取暖,几天下来,从满脸愁容变为苦笑,后来竟还调侃自家的遭遇,变作平常心态。
里巷居民区的气氛并不沉闷,但从人们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一种被压制的焦虑。
将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少了点什么东西,跟前几天他来城南时有些不同。
但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能边走边观察,尽可能地发现其中异样。
任何细节上的不协调,都可能成为他们离开巨鹿城的不确定因素,从而影响到行动。
身边跑过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就如魏仲武那般朝气。
一人背着一个小布兜,里面装着竹简,这种打扮的大孩子,一看就是学室弟子,上下学的路上混在一起打闹。
他们不担心家里的柴米,不担心城外的流民,也不担心城门什么时候打开,大概只关注自己的课业和同伴。
心无旁骛地在及冠之前、最后一段少年的时光里,奔跑撒野。
将离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又没来得及把它抓住。
有点懊恼,叹了口气,边走边看着这些学生,觉得突破点就在他们身上。
少年相、公鸭嗓、爷们声,都快要及冠了,还拿着树枝打来打去。
嘴里喊着:“九原君杀敌八百八,环首飞刀斩敌寇!呵啊!嘿!”
将离听见自己的名号,无奈地笑笑,没想到这事儿都传到东边来了,还有“环首飞刀”是怎么回事?
“呵!呵啊!嘿!”
“吃我一记环首刀!”
“噗嗤!噗哈哈哈哈!”
这个年纪的玩闹颇具破坏力,没两下,一根树枝就“啪”的一声折断。
若是放在七八岁的孩子手里,看起来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可怕。
嗯?
等一下。
将离忽然转头看了看周围,路人依旧来去匆匆,老人拄拐,妇人背篓,男人推车。
放在平常来说,应该还有一些童稚的嗓音在嬉笑哭闹。
可现在,偌宽的街面上,没有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