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生出些想法,但自己现在是哑巴,不好跟公羊丘多做交流,只能默默跟着众人。
午饭在城墙上解决,陆子榫带了一包黍饼分给大家,还有两罐醢酱。
这位世家大族的长子,做起事来毫无架子,一丝不苟,与工匠同吃同劳。
听陆什说过,他也是从小学徒做起的,到现在独挑大梁,给人感觉非常踏实。
脚上的布鞋打了补丁,衣服一看就是穿了好几年的,洗到发白掉色。
将离想想自己,真不节俭,不想洗衣服了,为图省事,就去买新的,嗯……应该再多买几件,省的以后老要买。
他靠在墙上吃饼,这里是西城墙,天边尽头一片小树林的后面就是巨鹿泽。
波光粼粼,渔船点点。
果然西边是流民的第二大聚集区,除了离水源近,还可以接触到一些靠湖为生的渔家,讨要点吃食,或是抓鱼填腹。
像这种城外的村庄,以乡、亭为基础单位,亭长率领游徼管理这一片的治安。
也不知道那些乡亭有没有被抢,如果流民饿红了眼,凭几个亭长游徼也根本挡不住。
距离湖畔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二层小楼,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在乡野中,这样的建筑很罕见。
将离想那没准就是亢宿观在城外的房屋,如果真有所谓密道的话,应该连通的就是那里,但距离有点远,就算有,也估计没人在用。
他啃着饼,眺着目,刚咬下一口,就觉得城墙底下有一双灼热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低头看去,半人高的杂草丛中,躺着一个眼巴巴的少女。
看不清五官,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乱糟糟的,敞着衣服,袒露着身子,直勾勾盯着城墙顶上吃饼的那人。
一个全身黝黑、汗流浃背的男人刚刚从她身上起来,紧接着又来一个,趴下去,在她身上吭哧吭哧卖力。
而少女好像已经呆滞,浑然不觉,眼里只有城墙上、被人抓在手里的那块饼。
将离顿时呆住。
手里的半块饼瞬间掉了下去,顺着城墙的坡度一路滚落,正好掉在两人身边。
男人正在兴头,没有注意,少女看见,眨巴两下眼睛,伸手去够,直接就往嘴里塞,同时还难受地发出一点声音。
将离有些倒胃,随即转回身,把嘴里的碎饼渣吐干净,摇摇头,叹了口气。
……
顺着城墙一圈转下来,回到南门时已将近傍晚。
门口守卫换了人,不再是张简,而这个队率显然也认识陆子榫。
听他们的寒暄,好像是以前建房子的时候打过交道,所以相对熟悉一点、友好一些,也没有张简那么耀武扬威。
这人送了众人一小段路,其实是送陆子榫的,其他人,包括陆子卯,也只是跟着家督沾了些光。
经过废里门口,那边正在布粥,稀如汤水的糠粥。
满脸菜色的流民拿着破碗,排成一列长龙,周围是负责看管的持剑士伍。
有人想要往前挤,就会被立刻呵斥。
人们受了粥,站在釜锅边上就一口喝光,还想要一碗,就会立刻被士伍拉开,扔到旁边赶走。
队伍里有突然倒下的,两个士伍过来探探鼻息,死的扔左边,一会儿去埋掉,活的扔右边,之后来了个背着药箱的医师。
他在晕厥的人堆里检查一下口鼻,朝边上的士伍点点头,选中的就被拖走,没选中的就留在原地。
“这是何意?”陆子榫问那个队率,“这些人要被送去哪里?”
队率回道:“听同僚说,被拖走的人得了疬病,要被烧死或活埋。”
(“疬”就是麻风病,先秦时期说法不一,以秦律为据。)
大家突然间沉默下来,朝流民队伍投去怜悯的目光,加快脚步赶紧离开。
将离却留下来看了一会儿,觉得如果这些人真是麻风病,那整个废里也都要隔离。
病人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物、呼出的空气、排泄物,全部都可能传播病毒,而刚刚那个医师直接用手碰了病人,如果他手上有伤口的话,也很容易被感染。
他头皮一阵发麻,正要迈步,又收回了脚。
这种细节只看一两眼,是瞧不出规律的,他也是在医师诊断了好几人之后才发现的异样。
这年头,一个人被认定为麻风病,几乎就等于是被判了死刑。
所以医师会尽可能多地通过身体表象来进行诊断,以确定病人的确是无药可救的麻风病。
但这个人,只是随意看了看脸,就下了判断。
不是在质疑他的医术,也不是说他不负责任,而是说,他太肯定了。
这些被一秒诊断为麻风病的人,都是年轻女子和孩子。
在晕倒的人堆里,靠坐了几个成年男子和白发老人,医师看都不看,直接跳过他们,而是在女人和孩子中间挑挑拣拣。
十几岁以下的孩子几乎全被带走,女人的话,年轻点的也被带走。
这就很奇怪了。
结合先前听到的一些传闻,将离的第一反应,这些人八成是人贩子,也就是奴商。
老甲说过,金风木云就是从奴商手里救下来的。
每到黄河汛期,大批流民逃离家园、向别处迁移时,就是奴商们的丰收季。
不管这个医师是不是真的医师,那些士伍一定是真的士伍,正在蛮力把那些被诊断为疬病的孩子从他们的父母手中拖走。
而所谓的烧死、活埋,大概就是卖给奴商。
将离不信普通士伍敢私下和奴商有什么瓜葛。
眼下看来,他们之所以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抓人,那巨鹿官府跟奴商的勾结是大差不离的了。
他皱眉分析着,越看越觉得自己判断是正确的。
但是以自身的情况,对这种事情也无能为力。
他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南下。
离开巨鹿城,进入南楚,到云梦泽的墨家学城,和云娘团聚。
他努力说服自己,天下坏人那么多,永远也没有灭完的那一天。
侠义可逞,但要量力而行。
然后他勉强说服了自己,继续踏上回驿馆的路。
接着在路边看到了那奇怪的三人组,很矮的红衣女子,又高又圆的山形胖子,细竹竿一样的青衣瘦子。
他们没认出将离,站在废里斜对面的巷子里,暗中观察医师挑人的现场。
将离只瞄了他们一眼,没做多想,就跟着公羊丘快步走开。
而巷中的三人低声交谈起来……
“终于下手了。”胖子说。
瘦子看着被士伍拖走的孩子,问道:“红,要跟么?”
叫红的矮个女子点点头:“这次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