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昏半醒间,将离眼前晃动过不少人影,火光穿插闪现,还有哗哗的水声,像是倾盆大雨。
耳边传来各种惧于伤痛的喊叫和强忍疼痛的闷哼,人声纷乱,身边步履匆匆。
右脸酸痛难耐,想要开口说话,下颌却被伤口扯得生疼。
右耳一阵钻心的痛,还听不清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黏腻的东西给堵住,让耳边人的话语都变得朦胧。
“将军?”
“将军?醒了?”
将离缓缓睁眼,先睁的是左眼,右眼一动、整张右脸就疼,只能一直眯着,晃神片刻,才认出眼前人是王兖和医师,正伸着脖子关切地望着他。
他喘了两口气,口舌干燥,张嘴就要问话,可右边嘴角不能咧得太开,别扭地问道:“敌人呢?”
王兖拱手道:“将军放心,偷袭的敌人已全部击杀,正在清剿兵器、处理尸首。”
将离轻轻点头:“我军伤亡?敌人……咳、人数。”
“将军昏迷半个时辰,甲路军伤亡人数正在清点,末将部下死约三十,伤六十,敌人尸首初步估算至少六百。”
将离忽然想起自己是受毒箭伤晕倒,伸手就要摸脸。
“将军且慢,”医师赶忙拦住他,“伤口已经止血敷药,多亏子医丞提早制出的解毒药,这才得以控制毒性,此时不便随意触碰,以免影响恢复,小人已经处理妥当,将军大可放心。”
将离叹了口气:“你说大声点……我听不清。”
医师愣了一下,又换到他左边俯身说道:“将军右耳受伤,耳道里堵了血块,小人正在给您热敷,将血敷热之后再入耳清洗。”
“哦。”
怪不得这么难受,差点以为自己要聋了。
“骏部人呢?”他又问。
“死三十二,重伤六十一,轻伤一百三。”
吁夏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她快步走来,王兖让到一边,她脸上的血已经被胡乱擦掉,蹲身看看将离的伤势。
将离无力地笑笑:“你们倒是动作快。”
“啧啧,”吁夏叹息着摇摇头,“你耳朵裂了,还好没掉。”
“呵,是么……”
将离的第一反应是耳朵裂了的话,夕雾就应该会疼惜自己而不总来咬耳朵了。
不,她还可以咬另一只。
唉……
“扶我起来。”
将离朝王兖抬起手,被他缓缓扶坐起身,这才看全了周围的情景。
自己坐在一张草席上,帐子里的伤兵躺了一地。
炭盆里灼灼燃烧着用来点灼的铁片,正在被灼伤口的士伍满头大汗,嘴里死死咬着麻巾忍痛。
跟随甲路入林的几十名医师医徒卷起袖子这蹲一下、那看一眼,已经治疗、安抚了许多重伤员,此时并不显得手忙脚乱,还有人跑到帐外接雨打水。
外面下起瓢泼大雨,雨线横飞,一阵一阵地扫过营地,外面已经撑起了顶棚,受伤的士伍和骏部人全在帐下避雨。
其他人也各自被分派了任务,冒着雨在泥泞中来来去去,主要是收集兵器,清点几方伤亡,仍然要继续巡守。
还好是在林间,狂风暴雨的力量被树林阻挡,树干作为现成的支撑也可以更快速地挂起棚子。
“这么大雨,”吁夏朝外看了一眼,“敌人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再来了。”
将离摇摇头:“不可大意,王兖,在各帐外缘布置弓弩手,准备火箭,轮流对树顶戒备。”
王兖领命转身,将离脸上一阵刺痛,轻捂了一下右脸,下颌贴着膏药,药味刺鼻,是子旦先前调配的解毒药。
医师端来一碗汤剂,他一闻就咧嘴苦笑:益肾壮骨汤。
而他此时最担心的就是那十只往西北方向放飞的鸽子,这是庐江郡最南边的乡里养的信鸽,无论放鸽人在哪里,鸽子们都会飞回老家。
庐江郡在闽地西北,熊仑和他的十万大军正在那边死守五岭,只有和将离的大军两相夹击才能压缩桀部人和流犯的空间,所以同时出击的时机非常重要。
将离在信上写的是丁亥日的日出同时进攻,也就是五日后,信鸽顺利的话只要一天便能飞到,足够他们准备。
而丛林里的另三路大军预计在后天便可以陆续抵达汇合点,再花两日整军,留下重伤员,轻伤员负责守卫,能战者加上骏部人大约七万。
再与熊仑十万大军共同攻击仅仅三万人的桀部,一南一北牵扯他们的战力,获胜的把握有六成。
剩下来没有把握的四成里,一成留给战场上的运数,另三成则是对桀部人偷袭的不确定。
他们今夜的偷袭跟前几次相比算是成功的,伤了不少人,接下来还要在这座营地坚持五日,务必小心谨慎加强布防。
磅礴的大雨可以是我军的屏障,也可以是敌人的掩护。
又过没多久,下面就报来了相对确切的伤亡情况,甲路全军在这次夜袭中死者一百二,伤者五百,大多是被毒箭刺伤的。
敌人蹲在树干顶上,可以连续吹箭,在对方不备的情况下,连伤多人的可能性非常大,但他们一旦被发现,被弓弩瞄上,也是必死无疑。
所以偷袭必须一鼓作气,桀部人里有南楚流犯,应该也懂这个道理。
之后的几天未必会再次遇袭,但临近决战,军中士气可不能依托给“未必”两个字,若是再来一次同等规模的偷袭,必会严重影响全军状态,必须严守到底。
将离抱着刀小睡片刻,感觉只过了一瞬就又被惊醒。
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医徒被他的身子绊了一跤,赶紧爬起来跟将离道歉。
他揉揉眼睛,朦胧了半天才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见他前襟和袖子都是污血,却只是个少年,又想到了当年的子旦,也是这样懵懵懂懂的。
“你叫什么。”
小医徒欠身道:“艾森。”
将离笑了笑:“多大了?”
“十六。”
他叹了口气:“怎么想跟南征军的?不知道很危险么?”
这孩子想了想:“子医丞说过,医者被人所依靠,凡有危险,必有伤患,战场是人们最需要医者的地方,最苦最累也最能历练,唯有大浪才能淘沙,我想历练,所以来了。”
大浪才能淘沙,这是将离当初在鬼谷与子旦说过的话,看来他又传授给自己的徒弟了。
见这孩子满脸憔悴的样儿,他摆摆手:“忙了一宿,去睡会儿吧。”
小医徒点点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对面坐下,抱膝打盹。
将离睡意减半,发现外面雨停了便出帐走走。
此时将近黎明,但天空依然黑暗,风声大作不止。
士伍们也大都苏醒,与夜里巡逻的队伍换岗,趁着雨停继续清理营地。
接下来的两天也是风雨交加,骤降骤歇,但桀部人没有再来袭击。
另三路丛林大军一路留守一路进军,在原定的日子抵达营地。
集合整军之后,深入丛林准备作战的南楚南征军有五万五千人,骏部原住民一万三千人。
但这么多人,实在不适合展开阵型,只能分散在林间各自为阵,单兵作战,南楚士伍未必是蛮勇的桀部人的对手,要想个办法让他们聚集到一起。
将离就派出斥候去探路,来报说前方十里有片疏林。
“就在那里撑棚扎营生灶火,不要火,只要白烟,把桀部人引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