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迷雾中的淮水河面突然急促荡漾起激烈的水浪。
猝不及防的震惊、激烈的反抗、拼命的挣扎、无力的求生。
最后,生命的消失……
雾中传来沉闷的一声“噗通”,一道瘫软的黑影沿着船沿被推入水里。
“老丈,”新垣平站起身,背对他荡了下袖子,“看见什么了?”
老丈颤抖地低着头,闭紧眼睛拼命撑船:“什、什么都没看见,雾、雾太大了……”
“方才,”新垣平轻眨一下眼睛:“是几人登船?”
“两、呃不,”老丈连连摇头,“一人,只有公子一人登船。”
新垣平点点头,本打算就这样罢了,但忽然想起闽地丛林中经历的事情。
信任总是脆弱,而人心又终归是善变的。
片刻之后,他转了念。
任何生命在自己的前程面前,都是粪土。
他长长叹了口气:“是啊,只有一人。”
老丈手里攥紧长杆,缩着肩膀不安地往船尾退了两步,微微睁开眼睛瞥向这位客人,但愿自己被他放过。
新垣平缓缓转身,淡漠盯着老丈,面无表情,冷峻如霜。
接着,雾中淮水河面上又重复了一次刚刚的波澜。
很快,老丈的瞳孔也开始变的浑浊,就像这弥漫水面的雾气。
等小舟驶出雾区,抵达彼岸时,从船上下来的,就只有一个青年公子,面相和顺,温文尔雅,只是神情有些疲惫。
他朝天秦的渡口吏作了一揖:“在下咸阳新垣平,是公孙右相府上的主簿,有要务在身,还请带我去见左近城邑的县令。”
……
事情顺利得令人咋舌,新垣平凭借优雅的气质和出众的谈吐赢得了县令的信任,又有右相之名,当即便获得一匹快马返回咸阳。
抵达右相府时,正好是陈青归来的第二日。
陈青等一众右相门生正在筹备新垣平的营救计划,新垣平就自己骑着快马回来了。
他急于面见老师,简单寒暄两句便要进府。
“那你怎么回来的?”陈青随着他边走边问。
新垣平轻拍一下他手臂:“我先去见老师,你也来,你想知道的,便都会知道。”
陈青朝他身后张望一眼,见只有一人回来,便拉住他问:“我听巡守船的人说他们抓到两人,还有个人呢?是谁?”
新垣平叹了口气:“吴修。”
“他……出什么事了?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新垣平面色淡定,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此时轻轻摇头:“我与他全程都被分开关押,只在运送期间远远见过一面,上船之后就再没见过。”
“你可知我们整船的人为了救你二人……”陈青哽咽一下,眉头微颤,“除我之外,无一存活。”
新垣平皱眉沉默片刻:“我知道,他们的死,必会有个说法。”
陈青他们的应援船在劫俘那日,新垣平被关在幽暗的底舱,也听见了些声音。
甲板上士伍的奔跑声,装备武器的碰撞声,还有对方船只燃着的熊熊烈火。
新垣平听见这动静就猜出了来船身份,在这片海域,能公然与南楚大船发生对抗的,就只有己方的接应船只。
愚蠢。
这是新垣平对他们海上营救行动的唯一看法。
如果还有别的看法,那就是不自量力。
与庞大的南楚船队正面硬抗,无异于自寻死路。
人只有活着,才能遇到改变的转机。
而陈青竟能活着回来,也算他命大。
新垣平匆匆在前走着,心中惴惴,也不知是即将要见到老师的紧张,还是步履太快带动的气喘,亦或是杀人之后内心的不安。
总之,两人一前一后,已经来到公孙启的书房前。
公孙启在屋里煎茶,闻着茶香闭目养神,听管事的说新垣平回来了,他也只是“嗯”了一声。
新垣平在门外站定,稍稍理了下着装,深吸一口气,端起手,轻步迈进房门,低着头在案前跪拜,顿首道:“新垣平参见右相。”
公孙启缓缓睁眼:“回来了。”
“学生不肖,此去闽地辗转谋策,却未能达成老师心愿,还被敌军所俘数月,自知罪责难逃,请老师重重责罚。”
公孙启看向旁边陶炉上的水壶,垫着葛巾打开盖子,屋内顿时清香扑鼻。
他伸进长勺搅动一圈,捞出茶汤浮沫,在茶缸边轻叩两下:“说说吧,所有的事。”
新垣平舒出一口气,坐直身体,认真道出一个九分真一分假的故事,陈青和公孙启的其他学生也在门边静静听着。
所有的事,在他与吴修登上回会稽的船之前,都是原原本本的真话,就连在船上被分舱关押也是事实。
之后便称再没见过吴修,被南楚云梦君派人送回的俘虏,也都变成了只有他一个人。
“老师可知那云梦君是何人?”
新垣平问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种优越感,在整个天秦,只有他知道云梦君的真实身份。
公孙启慢慢悠悠轻吐出一个字:“说。”
“正是我天秦的九原君,他当年死于九原乃是诈死,实在是逃亡到了南楚,另有一番建树,成了南楚的云梦君,此次南征,他便是总将。”
话音刚落,引得学生议论纷纷,大家都对新垣主簿的话绝对相信,但眼下,也难以避免地觉得他大概是认错了。
公孙启平静听完,凝眉盯着他:“当真是九原君?你没认错?”
新垣平坚定地摇了摇头:“绝对不会认错,我与他昔年在九原相识,这次被俘,我们交谈一番,他亲口承认,是为了一个女人才诈死脱身,那女人便是——”
“既然你知道他的身份,那他为什么要送你回来?那样不就暴露了么?”
公孙请慢声打断他的话,他对什么女人没有兴趣,对一个为了女人而放弃尊贵身份的男人也不能理解,只想知道对方想弄什么幺蛾子。
新垣平愣了一下:“也许……也许是念及他与我往日的交情。”
公孙启眯了眯眼:“你与他,有交情么?”
新垣平立时顿首,声音有点慌忙:“只是相识,我与他同在九原,难免要接触一二,可是并无深交,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已不顾过往,在闽地将我俘虏,羞辱、折磨于我,学生早就视他为敌,也不再谈何交情,这点还请老师放心。”
公孙启慢慢倒水,盯着澄澈的茶汤若有所思:“九原君……将离,云梦君……姜承,两国封君,呵,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