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秦,九原城,九原君府。
这座府邸还是当年的模样,不变的大门,不变的围墙,不变的屋宅。
连卫队都没变,只是原本的护卫司马成烈升任郡卒司马,而之前的什长武舟则接替他在君府的职务。
宅院里依然是仆婢成群,六十多号下人全心全意照顾着女主人和小主人。
哦,这里还多了一个女管事,是执事宋桓的妻子,夫妻俩共同打理着这座天秦最显赫女人的家宅。
女主人的贴身婢女小月牵着名叫念君的小主人缓步回到主屋寝室。
屋里燎炉静燃,女主人卫桑儿衣着单薄,她刚从午睡中苏醒,眼泪淌满枕面。
小月见主人醒了,但就是不肯起身,还背过身去偷抹一下眼泪,她看着心疼,就是因为前几日从咸阳传来的消息,让原本大方怡然的夫人忽然变得这样郁郁不振。
小月在心里怨怼那个该死的九原君,竟让夫人这样伤心,但此时也只能无奈地轻道一声:“夫人,姑娘来了。”
“阿娘……”小念君嗲声喊她,碎步跑到榻边。
卫桑儿轻擦眼角,缓缓起身,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念君来了。”
五岁半的念君有一双萌萌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母亲忽闪一下:“阿娘怎么了……眼圈红红的,哭了?不要哭啦,有念君在,阿娘不怕。”
桑儿浅笑一笑摸摸她头:“阿娘刚才做了个梦,不知怎么的,醒来便这样,许是眼睛痒的,惹念君担心了。”
念君提拎着裙摆上了榻,往母亲怀里一靠:“你是不是……又想爹爹了?”
卫桑儿笑着摇摇头,轻轻搂着女儿不再说话。
小月默默告退,出门之后长长叹出一口气。
几日前,在咸阳闹得沸沸扬扬的“九原君尚在,是南楚现在的云梦君”这则传闻传到了九原城。
卫桑儿在听说这事之后,整整三天没有出屋,也没怎么跟人说话,只月女儿和小月稍稍有些交流。
她知道将离没死,就在这世间的某一处,但她也只当他是死了的那样活着,为他守寡,继承他的地位与名号,养育他们的女儿。
女儿念君是将离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让卫桑儿觉得自己还能与他有些关联的羁绊,哪怕是他死了,或是他消失了不再回来,只要有女儿,桑儿便多了一份支撑下去的勇气。
再者,她九原夫人的鼎盛名气,也让她成为天秦最忙的女子,出席各种仪式、祭典,往来咸阳与九原之间,代表九原君完成他应尽的王族责任。
事情一多,便挤掉了单纯的思念,转而成为一种对身份的认同与自豪,作为九原君的夫人,卫桑儿相当骄傲。
这也算是一种精神寄托,就这么坚持了好几年,女儿已经能读会写,六岁的年纪相当贴心,常用天真的童稚为母亲分忧。
日子就这么过着,卫桑儿以为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只要女儿在身边,倒也没什么遗憾的,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直到去年,当时尚在九原的魏秋子来找她……
……
去年的某一天。
“夫人,”魏秋子叹了口气,“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
卫桑儿轻眨一下眼睛:“怎么了?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秋子愤愤道:“家里逼婚逼得太紧,那男人太不要脸,都住到我家来了,趁着他被临时调去长城,我得赶紧离开,不然等他下次再来,我就没这个机会了,这里实在待不下去,我必须走……”
卫桑儿皱眉想了想:“去哪儿呢?除了九原城,你还能上哪去?你也该找个好人家了,这么拖着不是办法。”
魏秋子摇摇头:“秋子自有去处,要去嫁给喜欢的人,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夫人就别问了,我跟师父一起上路,你就放心吧。”
“老先生也要走?”
“嗯,我走了,他在九原就没有熟人了,这便跟着我一块儿走。”
卫桑儿叹了口气,心中颇感不舍,魏秋子是为数不多的能跟她说些真心话的人,但就算这样,她也知道秋子有事瞒着她,和宋桓、老甲一起,隐瞒那位主君的事。
既然他们有心隐瞒,那定是不便告知,桑儿也从来不问,她不希望让别人感到为难。
就像新婚最初的那几天,她的执拗追问让她的主君远离于她,两人也少了许多可以温存的时光,而事后追悔已经太晚。
魏秋子早已有了打算,她便也只能报以支持的微笑:“看你样子,该是有了确切的去处,还有啊,你何时来的喜欢的人?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不知?”
秋子腼腆地笑笑:“是以前啦,在夫人来九原之前的事。”
“那人呢?离开了?”
魏秋子想到那人,有点小幸福,轻点一下头:“是啊,他在——”
话刚出口,却又立时收住,不能再往下说了。
而卫桑儿的直觉总是在关键时刻表现出超凡的天赋,秋子的异常收口让她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她迟疑地发问:“你喜欢的那人……跟他在一处?你是要去他们那里么?”
魏秋子当然明白她说的“他”是谁,险些说漏嘴,便不愿继续透露。
之后,草草地与卫桑儿道别,连夜离开九原城,就再也没了音讯……
……
如今。
卫桑儿得知自己的主君在南楚过得风生水起,又是封君又是南征,而她对此事发出的第一句问话便是:“他娶妻了么?”
得知他有一妻两妾,家里还有好几个孩子,卫桑儿心里陡然生出一丝落寞。
主君不要她了。
那不光是距离上的远近,更是一种质上的差距,她的主君没有她也能过得很好。
而自己要是没了主君,表面上也挺好的,每日里的苦熬思念谁又知道。
这不公平!
卫桑儿气得三天说不出话来。
后来听说自己一直在用的红糖原来也是被他弄出来的东西,这几日就命人四处搜集走私的红糖砖,在榻边摆了一排,堆成一座小长城,好像那样就能拉近一点与他的距离。
她眼里看着红糖,怀中抱着孩子,心里还怨着那个天杀的主君。
对他的行踪毫不知情就算了,也干脆就不想。
可如今既然有了个方向,得知他就在南郢,卫桑儿的心思渐渐飘了过去。
此时,小月又轻步进屋,恭恭敬敬递来一卷封缄的帛信:“夫人,太后咸阳来信。”
卫桑儿振作了下精神,太后来信,多半是家书或是出席宴会的邀请,那就是可以转移思念的事情。
她拆开封泥细细看了起来,神情却变得愈来愈严肃,眉头也渐渐蹙起。
“夫人,”小月担忧地看看她,“出什么事了?”
桑儿凝眉盯着帛信:“太后要我和念君即刻去咸阳。”
小月疑惑道:“咸阳不是常去么?夫人在担心什么?”
卫桑儿慢慢起身,将信丢进燎炉:“九原君现在为天下矛头所指,太后怕我受到牵连,让我进宫暂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