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郢,姜宅。
“阿嚏——”
将离眨巴着泪眼搓搓鼻底,手里捧着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坐在主屋的回廊里,身边一盆暖和和的炭火,盯着天井中的小竹林发了一上午的呆。
“小半刻的时间……”云娘慢慢在他身边坐下,“将离打了二十六个喷嚏。”
将离有点惊讶:“二十六?你都在帮我数——阿——阿——阿嚏!呃唉……”
云娘轻笑一下:“二十七个。“
他无助地吸吸鼻子,眼神惺忪,低头抿了一口姜汤,咽下之后长舒一气:“哎哟怎么搞的嘛……”
云娘往他膝上放去一只汤媪:“天气寒凉,今冬冷得太早,别是染了风寒,要让子旦来看一下么?
将离摇摇头:“不是风寒,我能感觉到,搞不好是被人骂了,现在骂我的人可多哩,如果骂一个我就打一个喷嚏的话,那阿——嚏!唉,看,又是一个。”
“流言蜚语,将离最是不在意,只是人言可畏,难免带来诸多困扰,陛下……已经有些日子没召你了吧。”
他笑了笑:“陛下的宫门都要被挤破了,哪有功夫召见我?”
“将离不担心么?”云娘软身靠近他怀里,“君臣生隙?”
他轻吻一下她额头:“世上就没有无隙的君臣,去年早些时候,在明知我天秦身份的情况下,北防和南征两难之间,他选择让我带兵南征,整个南征期间不曾过问一句,让我放手去做,他对我这样的信任已是难得。
“而我呢,也凭借着南征获得了景氏的支持,三闾只剩其二,同为大公族,景氏对付屈海那帮人绰绰有余,他们会去为我争辩的,我呀,嘿嘿,就藏在这宅子的美人窝里……陪你啊……”
他笑眯眯地低下头,往云娘脖间埋首。
这样冷不丁的亲昵,让她一个脸红,轻抵他胸口:“将离……哎呀,好了啊……说正经的,你要不要……在朝上出面解释一下?好让众臣对你放心。”
他叹了口气,缓缓坐好,摇了摇头:“我是矛盾的焦点,不好出面的,反对我的人根本就不会听我说话,看到我的脸他们就想抄家伙扔过来,去找那没趣作甚?”
云娘轻抚他短须,眼神爱怜:“那屈令尹和左徒他们,满口皆是对你不利之言,若是动摇了陛下对你的信任……”
“不要小看陛下的信任,他心性坚定,自有判断,其中利弊我分析过的,他也都明白,令尹他们是为陛下、为南楚好,对我的担忧和排斥理所当然,换做是我的话,也不会轻易去相信一个从敌国来称臣的人,难免心有疑虑而不能与之为伍。
“其实他们这样明怼倒没什么,就怕那些暗地里使坏的人,不过就目前来看还没有那样的傻子,顾氏眼线可不是白瞎的。
“如今还能站在朝堂上的人,多少都清楚黄彭和昭氏的倒台是出自谁手,跟我玩暗的,没有遍布南楚的耳目,那还得再修炼几年。”
云娘浅浅一笑,与他贴面摩挲,细声低语:“你不知道你这样……我有多喜欢。”
将离嘿嘿一笑:“哪样?”
“自信,掌握,好像一切都胸有成竹,我便也安心。”
“我也喜欢啊,事情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将离稍稍握了一下手心,垂目看去,想起身份公开前的那日与熊诚在兰台书宫的密谈……
……
那一日。
熊诚好奇地盯着将离左脸颧部的三寸剑疤,仔细打量之后,才点点头:“原来外面说的是真的,九原君,左脸一道三寸剑疤,怪不得之前我总觉得你这里怪怪的,原来是用鱼膏遮掩。”
将离挠挠疤:“最开始还是用猪皮呢,真心丑,后来到了鬼谷,遇到子旦的耶耶,他给了我鱼膏和方子,之后便自己调配,一直用到现在,每天睡前更换一次。”
“这疤是怎么弄的?我听传闻是被一刺客所伤。”
将离点点头:“的确是刺客。”
“那人呢?抓到了么?杀了?”
他笑了笑:“她……嫁给我了……”
熊诚凝眉眨眨眼睛,稍想片刻:“呃、哦——是二嫂搜么?你家三个,就她会武,孤还记得那年在江船上遇刺,她也出手了,你们还真是……呵呵……想杀你的人都嫁给你了,你啊,有本事。”
“陛下在笑我。”
“孤哪敢笑你,自从你南征归来,在朝中声望颇高,你这个两国封君可真不是吹的。”
将离瞬间严肃起来:“陛下可知此话哪里不妥?”
“嗯?”他愣了一下,“哪里?”
“臣既已留在南楚,那就是南楚的臣,是南楚的云梦君,两国封君这种说法,不利于姜承在南楚的发展,更有碍于陛下以后带领南楚要走的路。”
“可你不是说要向天下公开你九原君的身份吗?”
“陛下可知为何?”
熊诚点了点头:“你说过,此事与其被放归的俘虏说出,不如我们主动公开,那样才好控制事态的发展。”
将离叹了口气:“放俘归秦是逼不得已,主动公开身份是唯一的应接对策,如果我不认识他就好了,那样也没有这么多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世事无常,谁也不能左右命中注定的相遇,唯一可以左右的,就是怎么对待。
熊诚缓缓开口:“你说这俘虏的父亲是北墨令,曾助你和大嫂嫂南下,如今你若是为保全自己的身份而杀了恩人的儿子,如此不义之人,孤是不会信赖的。
“唯你这般守义,才是封君做派,虽然生了事端,但办法总比麻烦多,兵来将挡嘛,孤都信你这么多年了,就从没走错过一步,这一次,姜承,孤也信你。”
将离当即朝他郑重一拜:“陛下厚爱,臣,必不负所托。”
“不过……”熊诚忽然转口,“嬴将离,孤可以信你么?”
将离久久俯首,没有抬头去看熊诚的表情,暗自叹息:他还是心存疑虑。
作为姜承,熊诚是信的,但如果将离还自我认可为嬴将离的身份,熊诚就没法完全信他。
“陛下,”将离缓缓起身,正视这位年轻君主的眼睛,“不管是姜承还是嬴将离,我,你面前这个人,辅佐的是你,也只有你,陛下信不信我?”
熊诚很久没有答话,他身边最可靠的佐臣也是他最信任的人,却来自敌国,他需要挣扎。
信任可以脆弱如丝线,信任也可以坚固如堡垒,全在君主的一念之间。
又过了半晌,熊诚缓缓吐出三个字:“你,孤信。”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