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大船遇袭，魏仲武在沉船之后，碰巧躲进了船舱夹缝的气穴里。

这里虽然在水下，却让他获得了一处可以喘息的三角空间。

他死死扒住一块凸出的木沿不让自己沉下去，脱掉沉重的铠甲，咬牙捱过了水淹，躲过了火烧，还借这个机会摸索着掌握了闭气和漂浮。

终于，火焰袭来，烧松了舱体，他踹开脆弱的木板逃了出来，发现自己虽然身在水中，但周围一片火海。

熊熊火焰吞噬掉整条大船，他被火海包裹，大火成为他与船舱外面的屏障，让他躲过了南楚军的查验。

正月隆冬的河水热得像锅里的面汤。

同样在这锅面汤里的还有许多俯面漂在水上的士伍。

有些是溺死的，有些背上扎了箭，有些被烧焦，脑袋和头发黏成一片。

还有的，胸膛被一拳粗的箭矢贯穿，身体受到巨大力量的穿刺，整个人都散了架，松软得不成人形。

火海中满目皆尸，在水浪里一个推一个地往唯一活着的魏仲武身上撞去。

肉质的焦糊味恶臭滚滚，在闷热的环境中，强烈激发了他的呕吐欲。

勇猛如他这样杀敌不眨眼、斩首不慢刀的人，也忍不住啊呜啊呜大口吐空了胃，吐到脑中嗡鸣，吐到怀疑人生，吐到心中燃起冲天的复仇之火。

他想要立刻冲出去斩杀敌首，但也只能扑腾两下浮在水面上，他还不会潜水游出，也不会随意冒险。

没弄清外面的情况就贸然出去，很可能会被南楚军射成筛子，面汤里暂时还算安全，他只有等。

火焰之外的呼嚎惨叫仍在继续，纵使面对蛮狠的匈奴无数，魏仲武也不禁感到一丝瘆人。

哪怕是七年前在北境夹道遭遇匈奴伏击，队伍陷入绝境的时候，他都从来没有听过同袍们发出这般哭天抢地的绝望的嘶吼。

老实说，在北境驱逐匈奴，他就从没败过，天秦也从没败过，根本就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

而这一次突如其来的迎头痛击，让他发懵，失神地漂在浮尸堆里一动不动。

就这样等到天黑、等到火灭，等到南楚军来一个个地扎死自己的将士，听着惨叫声一点一点地消失、船舱上的火焰也慢慢熄灭。

魏仲武就这么泡在漆黑的浮尸堆里，直到进来两个收巨矢的南楚兵。

他们是游进来的，厌烦地推开碍事的浮尸，从魏仲武面前游过，也没发现他还活着。

仲武毫不犹豫地从背后抹了一人的脖子，无声无息将他压入水中。

又留下眼前的这个，他要问几个问题。

“信阳守将是谁？”

士伍不假思索道：“云、云梦君！”

魏仲武眯起眼睛，马上反应过来那是谁，重重叹出一口气：没想到是他，还真的就要见面了。

随即又问：“信阳守兵多少人？”

“呃……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大概是……是……是那个……”

他“是”了半天都没憋出一个字来，魏仲武一怒，把匕首往前送去三分：“快说！”

“别杀我别杀我！”士伍吓得脖子一缩，“七、七八万吧，好像是的。”

仲武皱了下眉：“裨将呢？”

士伍一脸为难地想了想：“好像……好像是一左一右两个司马。”

魏仲武低声呵斥：“你连自家将领都不知，当的什么兵？”

他委屈地连连摆手：“真、真不知道，我一个小小的劳役兵，哪能知道那些事？”

魏仲武啧啧嘴：“你是哪个营的？在什么位置？”

“役三营，在、在城外西大营。”

“伍长叫什么？”

“王成。”

“你叫什么？”

“陶三。”

魏仲武点点头：“好。”

“那个，”士伍见他点头，便试探道，“壮士……可、可以放我走了——”

话音未落，他喉咙就被猛地划开，几乎割断了一半的颈子。

鲜血喷溅，飙射到舱壁上，他难以置信地瞪红了眼睛，回头要来抓敌人。

魏仲武厌烦地把他的头摁进水里，血流得太快，士伍连挣扎都没力，很快就没了动静。

他把尸首往浮尸堆里藏了藏，又取下自己腰后的环首刀，摸着刀鞘叹了口气。

北境将领皆有环首刀，如果想要活着出去，这跟随自己多年的佩刀就不能带了。

他不舍地抽刀看了最后一眼，寒冷的光芒总是那么耀眼，再多看一眼都会心痛，随即把环首刀缓缓放入水中，让它自行沉没。

魏仲武想上岸，可只会漂不会游，水面上正好路过了一片浮木，他就打算扒着浮木划回岸边。

刚要迈脚，忽然想到那根巨矢，又回到船舱，轻轻一跳，推着矢杆把它给顶了出去。

巨矢落在水面上，魏仲武这才扒着木板下水，带着巨矢奋力划向岸边。

这时，旁边来了一队人，巡长举着火炬大喝一声：“什么人？”

魏仲武眼里闪过一丝狠厉，随即收起表情抬起头，憨笑一下：“役三营陶三，来收箭的。”

巡长狐疑，又问：“伍长是谁？”

“王成。”

巡长是巡防营的，手下一百人，他才不认识什么劳役营的小小的伍长。

但见这人憨憨的模样，报出营属和伍长姓名时毫不迟疑，大冬天的下水收箭不容易，便也信了，他摆了摆手：“快点上岸，弩车营正在点矢数，马上把巨矢送去！”

“是是是。”魏仲武连连点头，僵硬地笑着，目送这队人离开后，瞬间拉下脸，划着木板拼命靠岸。

这个刚从血河里爬上来的年轻将军，并没有被冷瑟的冬夜慑到，他哈了哈手，打起精神，在附近左右找了一圈，才发现两双靴子，应该是那两个士伍脱下的。

魏仲武是万人大将，穿的是牛皮靴，可不能暴露了。

他换上其中一双靴子，将另一双和自己的丢进水里，又从地上抠了点泥把脸抹得漆黑。

之后才拖着硕大的巨矢朝远处亮着火光的连弩重车走去，步伐沉重，呼出的白气在短须上凝了茬。

仲武认出前面那是连弩车，天秦也有，为了南攻特意造出了一大批。

不过这个更大更高，能连发更多的巨矢。

他鸷目盯着，眼里怒火纵生：

云梦君，不，九原君，我来找你了，我要你当面跟我解释，为什么……

要与自己的国家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