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甲的病，将离早就知道。

他去年在闽地南征的时候，老甲的症状就已经开始初显。

那段时间，老东西呆在云梦学城蹭吃蹭喝、和老朋友巨子柏宏一起混吃等死，开开心心逍遥自在。

金风木云魏秋子时常去看他，有时云娘也会带着克儿去，给他送些衣物和精贵的补品。

入秋，将离南征回来，云娘有次在睡前提起，她说老先生忽然不认识自己，可后来又想起，恍恍惚惚，还丢三落四的。

将离便对她说：先生爱玩，没准是作戏呢。

云娘不太确定，只说下次再去的时候，老先生又换做不认识金风他们了。

当时南征刚刚结束，将离手上一堆事情，抽不开身去探望。

但他一直记在心里，隐隐产生一种对病情的猜测，担忧挂心。

之后去学城请南墨出山，才终于见到老甲，一来二去，与他交流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些异样，不是很频繁，但的确是疾病的先兆。

作为穿越过去的现代人，见到那些忘人忘事的症状，重复几次之后便能确认。

这种老年人慢慢忘掉身边人的病，无药可医。

子旦不信，认为是他脑子里气血流通不畅才会造成这种情况。

从闽地回来之后就一直在给老甲配药，黄芪、人参、川穹、石菖蒲、枸杞……都是些活血的。

难吃得很，老东西不愿意吃，子旦就磨碎了给他混在饭里，像骗小孩儿吃药一样。

又给他吃脑子，羊脑、猪脑、鸡脑、鸽脑，和一些奇珍异兽的脑子，一直补到今天，也当然没什么用。

老甲还因为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少麻烦和自己记忆的断片而时常感到烦躁，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忘了自己在哪，忘了旁边的人是谁。

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哪里出了问题，记不得事情，好像不中用了，所以才要求和将离一起来信阳，他想证明自己还有用。

将离本不让的，可转念一想，既然能记得的越来越少，何不在最后的时间里让这老头大玩一把、做他想做的事?

在从学城回云梦城的小舟上，将离把却邪剑还给老甲，希望能帮助他记忆。

没想到他如今竟连却邪剑这个老伙计都给忘了。

子旦等将离巡营回来后，跟他讲了傍晚和老甲在院子里发生的事。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他越来越不记事，同一句话也重复得越来越多，真的……无药可医吗？”

将离没多说什么，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病情发展。

他拍拍子旦安慰两句，又问了些今天炸药的制作进度和士伍的伤病情况，都没什么大问题，之后便去看望老甲。

墨者集体居住在城中的一处逆旅内，就在军医署隔壁，将离来的时候，一众墨者正挤在一间房门外伸着头往里面看，一个个都是操碎了心的表情。

屋里在砰砰哐哐地摔碗，接着传来凌霄无奈的声音：“先生，吃点饭吧，您的朝食就没吃，暮食可一定要吃啊。”

“呸！”老甲朝他啐来一口，“你想害我！那饭里面有东西！有毒！”

饭菜里是子旦要求庖厨给添的药材，老东西吃了很长时间都没发觉，今天却出奇地灵敏。

将离轻叹一声，让连吾在院子里等他，墨者们见他来了，终于松了一口气，纷纷让道，请他赶紧进去劝劝。

老甲见到他来，毫不见外地招招手：“诶！臭小子来的正好，快，让人去给我换了饭菜，我不吃这个。”

“先生可记得我是谁？”

每次将离见他都要先问一遍这个问题，来确认自己能不能和他交流，老甲忘了很多人，却始终没把他给忘了。

“小将离啊，唉，你废什么话，老东西我肚子饿了，要吃饭啊。”

将离接过凌霄手里的两个饼，当着老甲的面儿啃了一口，嘴里鼓鼓囊囊地嚼着，一口吞咽：“先生，这饼没毒，快吃吧。”

老甲这才狐疑地走近，慢慢伸手接饼，啃了一口觉得不错，便又踩上榻面壁蹲下，背对众人，偷食一样地吃了起来。

众人同时叹出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四散走开。

将离拉住凌霄，低声嘱咐道：“以后不要再这么多人围着他了，先生紧张易怒，反而不利劝说。”

凌霄点点头：“明白了。”

照顾老甲是巨子布置给他和众墨的任务，大家很想尽心完成，但各自都是跟木头和器物打交道的，跟活人、尤其是这么难搞的活人，实在是沟通乏术，不免心觉疲累。

将离等人走后，关上门，在老甲榻边坐下，他还蹲着啃饼，穿着鼓鼓囊囊的夹绵衣，盯着满头糟乱的白发。

将离今天很累，可以说只要起了战事，每一天都是磨心又耗命。

但再苦再累，将军作为全军的主心骨，是几万人信赖、依靠的中心人物，必须时时刻刻表现出无坚不摧，最好还要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无坚不摧，让人觉得无论发生什么状况，将军都是有把握解决的。

而房门一关，光线一暗，那种被压力折磨的憔悴就瞬间从心中被释放出来，悄无声息地爬上他渐渐松垮的身形。

将离双肘撑着膝盖，弯背低头，身体累些没什么，疲惫是常态，军旅生活早已习惯，此时是在为老甲感到惋惜：“先生……不该如此结局。”

老甲浑然不觉，依然沉浸在饼子带来的满足感中，打了个饱嗝。

将离转头看见他腰后别着的却邪剑，觉得他既然连剑都不认识，搞不好哪天就被扔掉了，他便想收回却邪。

伸手要去拿剑，忽然被老甲一个反手扣住手腕，猛力一拧，把将离连胳膊带人地给摁在榻上。

将离很疼，却忽然笑了一下，来了兴趣，当即缩臂，另一手握拳朝他腹前挥去。

老甲一个翻身下了榻，倏地背手护住却邪剑，对将离指指点点的：“小将离！咱们说好的，却邪剑是还给我了的，可不许变卦，你若后悔了想要回去，除非我死，不然，哼哼，你就只有眼馋的份。”

将离笑着点点头：“自然，先生记得就好。”

老甲愣了一下，低头看看沾着饼渣的手，忽然想起了什么，垂头丧气地坐到将离身边：“我刚才……又忘事了？”

将离微微叹气，轻点一下头。

老甲一阵懊恼，“啪啪啪啪啪”开始猛拍额头：“我这破脑子！我没用！我是个废人！我——”

“先生！”将离死死抓住他手腕，“先生何苦？不至于，您还好好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老甲烦闷地甩开他手：“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要完了，我不该来的，我没用，给你们添麻烦了……”

将离摇摇头：“先生是我见过最传奇的人，退隐那么多年了，事迹却还一直被人所传道，不仅是天秦，连南楚的行伍中也不乏久仰左伦大名的

“王兖，贺岩，他们都是少时听了您的传说才决心习的武，最后入行伍做了将军，为国保疆，抵御敌患，来拯救更多的百姓免遭战火侵扰。

“咱们陛下也是，仰慕左伦之名已久，您大概还不知道吧，他曾经幻想自己是个能像您一样仗剑行义的游侠哩。

“当然，也包括我，没有先生您，就没有内子的平安，更不会有现在的我。

“是您告诉我，法律再严也管不住这世上的人心，您还告诉过我，做人与使剑，藏锋为上，没有先生的这些话，将离不会走到今天。

“先生对我非常重要，我不想见到您因为一点小病就妄自菲薄，您可是左伦，是九尺杀神啊！”

老甲眨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是左伦，是九尺杀神，我还有用……我是左伦，九尺杀神，我还有用……我……左伦，有用的……”

他缓缓抱起腿，口中喃喃着，双目有点失神。

将离叹了口气，拍拍他肩，陪着这个突然变得脆弱的老人一直坐到深夜……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除了他很远，最关键的，就是他生而为人的那一面，不被别人知道。

老甲就是这么一个人。

将离经过营区的时候，士伍们围在篝火堆边说着“九尺杀神”的故事，神乎其神，一圈人的脸上都是那种崇拜和向往。

他想过要不要把老甲的身份公开，也许会振奋士气，可老甲现在这种状态……

还是让那个人们心目中的左伦继续活在心目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