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进被送进军医署,两个医徒合力拆掉他身上的铠甲,给他盖上毛毯。
屋中生了暖暖的炭盆,将离让人去喊子旦回来,自己坐在榻边看看这位老朋友。
白进老了,当年他只三十多岁,在北境意气风发驱逐匈奴,七八年过去,两鬓生了白发,短须灰白,模样也不再精神。
自从白尹壬老将军离世,白进就被调回了咸阳,据说在朝中被夹在左右二相之间非常难做。
他本不想在攻楚和存楚两派之间站边,在月氏使者带着小月氏王抵达咸阳之后,他还曾经上书请求出兵援助月氏复国,这样就可以对匈奴形成夹击之势。
而那时存楚派自毁长城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中上下都把精力放在抨击宗室和外戚上,没太理睬月氏,白进便也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然后随大流选站了攻楚派。
将离不清楚天秦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去纠结什么敌我立场,只知道自己不想让白进死,也不会让他死。
他稍感怅惘,把炭盆拉近一点,帮他搓搓已经冻僵的手,长叹一声。
不多时,子旦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背后微微发汗,他在城东绕了一大圈,安顿好了不少受伤的士伍。
他被士伍请进屋,一进门就片刻不停地给白进诊了脉,细细感受一下:“只是低温导致的昏厥,只要身子暖和过来就好,去弄碗红糖姜汤,再来一碗补气汤。”
一名医徒欠身退下,另一人剪开白进的裤管,脸色一沉:“医丞,您看这是……”
子旦闻声转头去看,立时皱起眉头,扒开他的裤腿检查起来,一边问道:“他是在哪里发现的?”
将离也凑过来看,发现白进的左小腿已经完全呈现青灰色,不是寻常的冻伤,而是压迫伤。
子旦又剪开他另一条裤腿,冻得硬邦邦,但颜色还算正常:“当时是什么情况呢?”
“他被雪埋了,救他的士伍在挖的同时还挖出了半匹马,应该是被马压的。”
子旦神情严肃,赶紧让人抱来两个枕头垫在白进腿下。
“千万不要碰他,血应该会回流一些,等他醒了再说。”
……
早晨的阳光很吝啬,不到一个时辰就藏了起来,这里又变回一如既往的阴灰色。
时间到了下午,将离在城中巡视一圈,全城八万守军,现在能统计到的人数只有三万多,大部分还被埋在城东的雪地废墟下。
挖掘和搜救进行的很缓慢,只能靠人力一点一点去铲。
墨者临时用木板做出了一些可以大面积推雪的工具,需要很多人同时拽动,费力但有效,不久便清出了几条主要道路。
城东还有很多没倒塌的房屋,窗被雪淹没,里面的人应该还能坚持,好消息是士伍在被陆续救出,也有自己刨雪爬出来的,活人也越来越多。
贺岩组织了五千人专门去挖粮仓,仓顶被雪暴掀掉,敞屋里灌满雪,大家正在一桶一桶地往外倒。
将离又去查看了伤兵情况,王兖已经苏醒,身体暖了,人也就醒了,他躺在土榻上喝姜汤。
见到将离前来,呛了一口,当即要起身。
“躺下!”将离怒指一下,又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你看你,居然昏过去了,被人横着抬走的,让手下的兵怎么看你?”
王兖满脸自责:“末将知错,下次……下次不晕了。”
“还有下次?再来一场这样的雪,连抬你的人都没了。”
他有些委屈地点点头,忽然问道:“敌军呢?”
将离轻叹一声:“要谢谢这场雪,他们全军覆没。”
“真的?”王兖欣喜道,“我们这就胜了?”
“目前看来是的,就是不知下游的四城是什么情况,胜是一回事,能不能出去还是个问题,现在又起风了,晚上说不准还要来场暴雪,我们必须想办法出去,去南郢告知这一情况。”
“是啊,”王兖又皱起眉头,“怎么出去呢?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啊。”
将离拍拍他肩:“先这样吧,这两天也做不了什么,都在挖雪救人,你先歇歇,一会儿返岗。”
“歇什么?”他把碗往边上一放,拍拍胸脯,“我好了,这就起来。”
“好,”将离点了点,“先跟你说一声,天秦军的主将,在军医署。”
王兖正要穿鞋,登时停住,满脸惊异地转头看来:“谁?”
“白进,他在九原于我有恩,受伤昏迷了,我不能看着他死,治完就把他送出去。”
“天秦的……上将军?白进?”
“是。”
王兖像捡到宝一样,兴奋道:“别放!千万别放!尚且不知他们在南阳布兵多少,战前号称是三十万大军,昨晚一役和之前的两次,就算是淮北南阳的全部兵力,也顶多十万。
“就算赢了昨晚那一场,守住信阳,下游还有四座城,秦楚谁胜谁负还犹未可知,那白进是攻楚总将啊,统领三十万兵,有了他,就是全胜,绝对不能放!”
将离点了点头:“嗯,先等他醒吧。”
王兖的建议非常正确,是一个将领对军事筹码应有的判断。
难办的是将离自己。
白进作为天秦的上将军,俘虏他不光是振作士气,更是南楚在天秦面前的巨大胜利,振兴的是国家的军事底气。
但将离想放白进,没有复杂的理由,就因为他是个交情很好的故人。
这是将离第一次开始为自己的南楚身份感到为难。
既然这么难,那就先跳过吧。
他现在不想去考虑这些问题,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城中情况不容乐观,存放的炭火、薪柴全部被雪打湿,很难引燃,燃起来又全是呛鼻的浓烟,根本没法在屋内用。
比起粮食,燃料才是这种环境下最宝贵的东西。
不吃饭光喝水可以活七天,但冻死,最快只要一个晚上。
将领们已经在组织人手去搬家具和书简了,拆掉案桌、木榻和倒塌房屋的门窗,劈成细柴,可以凑活一段时间。
又转了一会儿,来人上报被救的士伍多了一万人,将离要求他们加紧速度,马上就要天黑了。
风声的呼啸加速,夹杂着刮面的雪尘,纷纷扬扬地不速而来,估计又要有场暴风雪。
他回到军医署,来看看白进的情况,推开房门,看见一双似曾相识的、炯炯有光的眼睛。
“白将军醒了。”将离淡然道。
“呵,”白进靠在枕边无力地笑笑,“九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