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婷不想睡的，可是感受着常安逸陪伴在身边的安心，她硬撑着的意志还是松懈了，睡意就像刚来石城那会的好奇，按捺不住，眼皮越来越重，脑袋也终于耷拉到了一侧。

她的意识从身体里飘到了半空，输液室半敞开的一扇窗口处吹进一阵微风，此时的她比风还轻，一吹便身不由己地飘动，穿越了岁月，穿越了记忆的碎片。

她飘回了那个砖瓦房，不大的屋室里挤了五个人，或者说六个人。一个约莫五六岁扎着可爱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靠门的位置，讷讷地望着屋外的烂泥地。外面的空气透着潮湿的气味，快要下雨了，女孩的目光讷讷地跟随努力爬行的蚂蚁，它们很微小，但它们很团结，它们为了躲雨的共同目标把一些细小的碎食往一个小洞口搬去。它们排成了一条黝黑的细线条，越来越长。

女孩很擅于观察，很聪明，她懂得蚂蚁的勤奋，也明白屋里的奶奶、爸爸都在安静地祷告，祷告即将出生的是男婴，在他们的眼里:她这样的女婴是不能传宗接代的，这个村子里的人们都不喜欢女孩子。

哪怕奶奶、妈妈，以及村子里的其他婶婶们自己也是女人，但她们还是不希望自己生的是女儿。

这种矛盾而又古怪的逻辑，让小女孩思考了好久，从懂事就开始思考，直到此时仍然想不通。

方婷像一个隐身的幽灵飘在小女孩上方，她看不到她，她看得到她，她认出了她是6岁的她。

那时候的自己还真是可爱呢，方婷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曾经的自己，一声哇哇地啼哭声在从小屋的内间传来。

“恭喜啊，男娃……”村里专业偷生的产婆往大妈从里间走到了外屋，沾着血渍的手臂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冲一老一少母子两代报喜。

小女孩扭过过去看了一眼，又快速地偏回头，有些索然无趣，又有些天真地想到:有了弟弟后，爸爸妈妈和奶奶对自己的态度会不会从此好那么一点？

她的想法并没有实现，大人没有对她更好些，反而因为家里穷，把一些本来给她的东西克扣下来给了那个弟弟。

她有时候很不服气，偏宠弟弟的妈妈对她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我不敢回嘴，可心里却很生气，暗暗腹诽:凭什么啊？

农村家庭实在是太穷了，母亲在家种田并照顾她们姐弟两上学，父亲到县城里给人家老板打工养活家庭。

日子很苦，她过不下去，她很过不下去，但又不得不过下去。

幸好，她还有出路，老师说学习好的人未来就有出息，在镇子上的学校读书，学校里的老师们挂在嘴边的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学习成绩”。

方婷看到了希望，她一门心思学习，就这么学啊学，终于考上了大学。

镇子上那一届学生考上大学的有100来个，但是村子里只有她一个。

那时候，家里的条件也已经改善了不少，家里孩子考上大学毕竟是“很有面子和前途”的好事，父母都没有什么犹豫，一致支持她上大学。

方婷那个暑假过得特别开心，爸妈带她和弟弟去县城玩了一趟，去更上面的地级市里也玩了一趟，家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排着队请他们家里人吃饭，一个劲地夸小姑娘聪明、有前途。

长大的女孩那段时间特别幸福，觉得一切努力都值了，觉得未来有了前景，光明的前景。

带着满满的幸福感，她来到了石城，来到了这个全省最高级的地方，比地级市还高级。

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大学里的同学谈论最多得不是学习，而是“交朋友”。

她有些愕然和无所适从，老家农村里17、8岁谈恋爱结婚的比比皆是，可她大老远跑过来是来学习得呀，不是只有学习好才有前途吗？

大学同学的言辞和老家老师们的言辞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她变得迷惘，同时本就安静的性子变得更加低调。

不过，她擅于观察，不懂得就学习。没过几天，她便观察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不是所有女生都在嚷着要谈恋爱，家庭条件好的女生更热衷于向她这样的土包子炫耀一些名贵的包包、饰品、新奇的事物，家庭条件一般的女生大多跟她一样有些迷茫，嚷着谈恋爱最凶得是些家庭条件和她差不多的姑娘，至于自身外貌条件不好的姑娘则专注于学习再学习。

观察到了这些，方婷又困惑了:自己家庭条件一般，自身外貌条件尚可，是选择“学习前途”还是“嫁人前途”？

方婷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也不可能去找亲人或者其他同学讨教，那个家她明白，有弟弟在条件即使转好也没她的份，至于这些同学，她并不熟悉。

方婷很聪明，刚接触的同学不熟悉，可以前老家的同学至少认识了好几年。

接下来，她参加了一次石城老乡聚会，参与的几十个人有男生有女生，虽然人数很多，可她以前在班上属于那种埋头学霸，跟在座的只是点头之交，坐在女生堆里就只好保持一贯的沉默了。

聚餐时，也有几个平素行为不羁的男同学主动对她开几句玩笑作为试探，可她对这些人并不感冒，这些男同学身上多多少少有她父亲身上那种农民的气息，她是不喜欢的，所以用沉默和装傻躲开了这些人的想法。

女生堆里有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她记不得叫什么名字了，好像是初中时的同学，在她有些过于安静时递来了一个善意的笑容和招呼。

“方婷，好久不见了，你越来越漂亮啦。我初二的时候坐你后面两排的正后方，还记得我不？”那个脸蛋圆圆的女孩说话像机关枪一样，很是活泼，边说还边眨眼睛。

方婷努力找寻女孩口中描述的场景，终于想起了对方的名字，开口打招呼:“陈可可，我记得的，好久不见了。”

陈可可用胖乎乎的身躯绕过了中间隔着的几个人，开心地和方婷旁边一个女生换了位置，在方婷耳边叽里呱啦讲个不停。

方婷也乐得陈可可帮自己做挡箭牌，不时在对方的话语中迎合几句，不时微笑着点点头。

“喂，你有男朋友了吗？”陈可可突然压低了声音，探头在她耳边问道。

方婷微微一愣，看对方的神情有些天真与好奇，才低声道:“还……还没有。”

“你不知道，我高中在兴化上的，不在我们县，有个男同学人挺好的，听说最近打算找女朋友，也在石城念书，家里就是县里的，挺不错的，你要不要认识一下啊？”陈可可的语音略带蛊惑，眼神却很善意。

县里的小孩？

方婷其实只听进去这一个关键词，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颇为淑女地微笑道:“认识一下可以。”

这个梦有些长，方婷的意识在一个又一个画面的跳转间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