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玲父女望着那些放贷的人离去,叶玲紧绷的脸微微舒展,笑容再一次浮现上脸,几天来的浊气暗暗呼出。
这时,前几天怼她的口哨男转过头来,有些莫名其妙地冲她暧昧一笑,趁着没人注意抛了一团纸到她脚边。
叶玲蹲着身子捡起那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看了一眼,眉头悄然皱起,有些不知所措地把纸递给了爸爸。
叶玲爸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叶太太不止借了我们一家的钱,有需要帮忙欢迎找我们。
纸条最后是一串电话号码。
叶玲爸没有说话,将纸重新揉成团,抛进了纸篓,沉默再一次笼罩在这个家里。
叶玲悄悄从纸篓中捡出了纸团,小心地展开、叠起,放回了口袋。
她当然不希望再有催债的人上门,对妈妈回来的念头也已经无比淡泊,但她希望这个家还在,虽然爸爸没有明说,但是想必筹措到那么一大笔钱并不容易,万一妈妈真得还欠了别的债务……
为了这个家,她想做点什么,想承担些责任,所以她决定把这个纸团留下来。
吊着的心一直悬到走进高考考场,妈妈还是没有消息,庆幸得是这几天没有催债的人上门。叶玲不知道,已经有人找上了爸爸,所有事情都被爸爸瞒了下来。
望着女儿青春阳光的背影,站在考场铁门外人群中的叶玲爸心绪复杂,事情实际上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第一批人说的没有错,叶玲妈不止借了一家的钱,那批人只是金额最大,这几天先后又有两批人找到他,分别欠了17万、24万,为了不影响女儿高考,他再三跟那些人强调:他会尽快凑钱填债,不要骚扰叶玲。
借贷的人见他态度坚决,总算达成了默契,将这种风暴暂时控制在了叶玲爸一个人的身上。事实上,他们也一直在找叶玲妈,叶玲爸也从这些人的口中得知“你夫人逃回娘家”的消息。
这个消息并不让叶玲爸吃惊,他之前便已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他没有去联系身在农村的岳父母,他们年事已高,如果得知真相,未必受得住惊吓。
“不要去骚扰老人。”他的话语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我们也不想为了这点钱跨省追债。”对方嘿嘿一笑,摊了摊手。
“我会尽快筹钱的。”他用这样的话语结束了交流,又把同样的话对另一批人说了一遍。
这几天,他又找上次拖关系办事的企业老板开了口,这次对方支支吾吾了半天,没有那么爽快。
生意人讲究得是“等价交换”,对方找他办的事100万已经是个交朋友的加码,现在再开口谈“借”,别人心里的算盘自然也会再拨拨看。
“叶处,您家的事呢,我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些风声。按理说您找我借钱,我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可是赌博这个东西呢是个无底洞,我也不知道您夫人到底在外面欠了多少债,我这一借出去有没有得还是个问号,要不您看这样行不,您把您家那套房子抵押给我,我这心里有个保障,借钱的事呢都好说,下次说不定还得找您办事,到时候这钱说不定就不用还了。”
叶玲爸听着电话那头滔滔不绝的话语,沉默了片刻,才道:“我考虑一下吧。”
“行,那您考虑好了再联系我。”
借钱的路并不顺畅,法律之途同样行不通。他之前还第一笔钱就已经咨询过律师,这些借贷方很精明,放款利息在22%—23%年化,而法律保护24%年化以内的民间借贷利息;在催债的行为上,目前对方也没有出现逾越法律之举,所以他不可能通过政府关系或者诉诸法律来化解这些借款。
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拖,至少拖到女儿高考完。
至于那人提议的抵押房子,他完全不考虑,再怎么糟糕都要把这套房子留给女儿。
他这辈子没有求过几次人,性格刚直不阿,但这一次为了女儿能安心高考,每隔几个小时他都会打一个电话过去,主动安那两批人的心。
时间在叶玲爸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如此漫长过,时不时手心会紧张地渗出汗渍,在看到女儿走出考场时,他总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想其他殷切等待孩子的家长一样,走上前说一句:“辛苦了。”
叶玲没有察觉出爸爸的异样,很开心地絮絮叨叨:哪一道题老师押中了,哪一道题她好像做错了,刚刚一科发挥不错呢。
考试的第三天上午,考场内的孩子们在做最后一刻的努力,铁门外围了一层又一层的家长,老远就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身影。
天空顶着太阳,六月初的石城已经颇有炎热感,挤在人群里,不少家长可以闻到旁边人身上的汗臭味。没有什么人会喜欢这种味道,但这一刻,没有人指责旁人,因为所有家长都在向铁门内张望,已经有考生提前交卷走出考场了,命运女神留给孩子们的时间不多了。
叶玲爸站在最外围的一个角落,实际上这五次等待他都站在同一个地点,他不担心女儿的发挥,她一直很优秀,他只需要给她一个远远的身影,让她知道爸爸在就可以了。
叶玲爸的眉头微蹙,因为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几道身影,正在向他走来。
“叶处长,钱筹得怎么样了?”两路放贷的人同时出现,叶玲爸明白对方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再等一天吧,等我女儿考完试,我明天就把钱打给你们。”叶玲爸的目光越过这些人的身影,往陆陆续续出来的考生人群望去。
“我们已经很给面子了,你女儿高考,能理解你做父亲的心情,所以这几天我们两家都没有出面。大家都是社会上走的人,叶处长,我们最后再信你一次,明天中午前我们希望看到钱到账。如果钱没到账,我们只好上门要钱,另外也会派两个兄弟去你丈人家找你那老婆说道说道。”
叶玲爸面色一整,闷声压下了火气,点了点头。
两路人见他应了,便也识趣地走开了。这时,考生大部队涌出铁门,叶玲爸看见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冲着女儿遥遥挥手,女儿也一脸兴奋地望着他,然而不知为何脚步却突然加速地朝这个方向跑来。
他有些不解,肩膀处被人轻轻一拍,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忽而呆住了,只见两名身着执法装的工作人员。
在一般人民群众眼里,这些人的着装可能被误认为警察,但他不可能认错,他是体制内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些人是干嘛的。
“叶定民同志,我们是纪委的工作人员,组织怀疑你和一桩招标贪腐案有关,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跟我们走一趟吧。”
叶玲爸点了点头,扭头望了一眼相隔几十米的女儿,冲她喊道:“小玲,你先回家,爸爸单位有点事,过几天再回去看你。”
“爸。”叶玲不至于傻到不认识执法服,当然不会相信爸爸的安慰之语,焦急地唤了声。
“回去,听话。”叶玲爸这一声有点凶,说完似乎不妥,又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天空的太阳高高悬挂,滴答滴答的雨水打在人脸上,产生轻微的疼痛感,突兀而又诡异。
这个六月的高考最后一天,石城下起了太阳雨,短暂地持续了大半个钟头,小叶玲呆呆地站在散场的铁门外,有种“天大地大不知何处是我家”的困惑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