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寂泽修自始至终也未曾问起金婉元因由何故跪在寿康宫前,而其小产之事,最终不过以晋封嫔位而草草收场。
宫内上下一时心内不免暗叹,虽事体有关皇嗣,可陛下却显而易见地回避了那日福贵人与贤妃容妃二人的争执。凭此可见平日里虽未得盛宠,但宫内那两位侧妃出身的娘娘在陛下心中,到底还是有别于宫内其他妃嫔的……
是啊,她们不仅拥有傲世的美貌,且更有着无匹的家世为其撑腰,就算作为稍存微词,但其举足轻重又怎是等闲之辈所能撼动分毫?
萧萧远树流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转眼已是十月中旬,前些日子那沥沥淅淅的秋雨总算停歇了下来,汐岚唯恐偏殿书斋中的字帖因着连绵的雨沾染了霉气,瞧着今日日头好,赶早便唤过一众宫人将贤玥的那堆子宝贝有条不紊地晒在前庭中一排排的花梨条几之上。
贤玥倒不甚讶异于斓秀宫竟在此时迎了前所未有的来客。
纾云今日着了一身绛紫色的绫罗宫装,袖摆裙裾上绣着的皆是盛放着的芍药,而黛色的宝石玉绶在腰间盈盈一系,婀娜的身姿尽显无疑。
“纳兰妹妹,斓秀宫内今日可真是好热闹,我不会来的不是时候吧?”
纾云边说边指着殿门外那群来去匆匆的忙碌身影,立于案前的贤玥莞尔一笑,继而搁下手中的紫毫,眼神示意悦岚遣退了其余在殿内侍奉的宫人。
“你愿意来,我心内自是欢喜的。”
“既是上门拜访,总不能空手而来。喏,这个给你,”纾云倒不显见外,身子一侧回手便从隽茹怀中取过一卷薄帖,款款上前便走至贤玥身畔,“虽然我懂得不多,可却知妹妹你是个雅人,金银器物相赠怕你也不会喜欢,便在库房中寻了这么个字帖,也不知能不能入得了你的眼?”
“竟是颜鲁公的《庐陵集》,”贤玥秀唇轻掩,美眸之中却是显而易见的欣喜神色,“容妃姐姐,这当真是太过贵重了……”
“哎,若凭份位,哪有我受你一声姐姐的道理,”纾云双手相拢,眉眼含笑,神态竟难能显露出了几分羞赧娇憨,“不过论起年岁,若你不嫌弃的话,我还是承得起你一声姐姐的。”
“无功不受禄,姐姐你如此客气,我一时都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纳兰妹妹,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我也不欲再绕弯子……”纾云说到一半顿了顿,瓠犀般的贝齿轻咬着红唇,忐忑而又真挚的眸色却未从贤玥身上挪开半分,“从前你我或许各有心结,从王府乃至寒寂城中一直来往甚少,总共说过的话或许还未有这几日多。深宫之中难免人人心照不宣,但妹妹你的性情却打动了我,你是我在寒寂城中第一次想真心相交的朋友。或许你会觉着今日我跑来这里说这番话很是突兀,甚至觉着我别有用心,但我崔纾云便是这般憋不住的性情,想说什么便去说,想做什么便去做,拐不了什么弯子!”
贤玥自诩素来对人不是没有防备之心,但此刻望着眼前秀拳半握、双颊微红的纾云,她心中竟没来由地一软。贤玥忽然想起昔年二人先后嫁予寂泽修,同居于越王府中,可那时的寂泽修素来视其为无物,有时甚至连连几个月也不曾踏入她的院落之中。可纾云既不争执,亦无反抗,仿佛就像个透明人般存在着,从不打扰别人分毫,亦不把所有人放在眼中……
“我相信,我相信你。”
殿内一时静的仿佛能听到外廊上玄鸟铜铃随风轻摇的聆悦之音,纾云红唇轻启、微微发怔,正当她握紧袖摆打算再度开口时,却忽闻殿外一声男子嘹亮的叫喊。
“玥姐姐!”
能在斓秀宫内这般如火如荼的气势,不是寂泽珉又会是谁?
纾云双眉微蹙,继而拧着手中的帕子,面色稍显尴尬地朝着贤玥道,“纳兰妹妹,你与宁王殿下姐弟难能相聚,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不如我先回去吧?”
“无妨,不碍事的。”
到底是已有几月不见,就算是平日里再是心绪难显于色,贤玥此刻面上亦挂着难掩的喜色。她嘴唇轻抿,继而侧过脸去,佯装镇定地在位中坐定烹茶。
“玥姐姐,你怎么都不来门口迎迎我?”
不时还未等宫人上前,泽珉便双手一撑轻松将殿门推开,抬眼望见的便是徐步向殿门走来的悦岚。“悦岚姐姐,我才从太极殿内和四哥复命完便火烧屁股似的赶来了,这不连晚膳也未进呢,你不知道现在这肚子……”
悦岚臻首娥眉,齿如编贝,此番嫣然一笑,更显其面容柔婉三分,“好好好,奴婢知道了,这就去小厨房给殿下做好吃的可好?”
“还是悦岚姐姐会疼人,日后谁娶了你去,可是有着享不完的福气!”
桃木桌上赭色薄瓷的扁形玉书煨方沸了水,小苍兰纹案的砂铫盖子卜卜作声,竟有如唤人泡茶一般。而贤玥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朝着往这头疾步走来的泽珉微笑道,“那日后我便指望你给悦岚寻一户好人家了?”
“那是当然,”泽珉不假思索地拍了拍胸脯,“悦岚姐姐这么好,王孙贵族亦嫁得!”
“小姐,殿下,你们莫要再拿奴婢逗趣了,”素日里再是宁静稳重,可谈及婚嫁之事,悦岚还是不免羞红了脸,她绞着黛青色的衣袖,垂着头声如细丝道,“奴婢这便退下去备膳了……”
须臾只见悦岚言毕后匆匆离去,泽珉回过头来这才发现了一直静默不语坐在贤玥身侧的纾云。
“咦,这不是,这不是……”
纾云淡然一笑,继而慢条斯理地答道,“宁王殿下,我是容妃崔氏,崔纾云。”
“瞧我这糊涂的,原来你便是容妃娘娘,久仰久仰!”泽珉边说边偷瞄了眼贤玥,却见贤玥对他宽而一笑,于是这才全全放下心来,接着回过神来与纾云套起近乎,“对了,前些时日被许给大哥那位侧妃崔氏,可是你的家中人?”
“是,正是家妹伶雾。”
“怪不得,那日我不过是远远瞧见她一眼,便觉着有些许的眼熟,原是和容妃娘娘你样貌相肖!”
“哦?但我与她并非一母所出……”
眼见纾云眉梢微挑、神色微变,贤玥便轻咳一声,适时中断了寂泽珉毫无头绪的天花乱坠。
“寂泽珉,坐下喝茶。”
“哎哟遵命,”泽珉自然不觉有异,转瞬便乐陶陶地凑了过来,“玥姐姐,你可不知道,那江南烟雨果真不是盖的,从前听别人提起,我只当他们信口胡邹,你说这世上哪儿的风不是风,哪儿的雨不是雨?可真当我见着那般光景,可不是惊呆了,那儿的风不仅比咱们盛京要柔上三分,而且还伴着草木香味儿。那儿的雨更是神奇,连洒下来都是轻飘飘的,就仿佛在挠人痒痒……”
纾云举起帕子轻掩着唇畔的笑意,“哦,看来殿下是舍不得回来了?”
“那哪儿行,”泽珉剑眉微蹙,一双星眸内蕴满真挚道,“盛京当然是要回的,母妃四哥玥姐姐都日日盼着我回来,我不回来哪儿成呢?”
贤玥柳眉一扬,佯装嗤之以鼻道,“姨母自当如此,但我……”
泽珉忙忙摆手将贤玥的话打断,喜眉笑眼道,“别别别,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看我这不都好端端地回来了嘛!哎对,玥姐姐,你可知我今天来斓秀宫的路上遇见谁了?”
贤玥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连眼神都未曾从若琛瓯盏上挪开半分,“是从前陪你掏鸽子窝的小唐,还是陪你钓鱼结果一起掉到协心湖里的小亚?”
“玥姐姐,你怎么总拿我小时候做的糊涂事来堵我,”泽珉这话一出口虽是嗔怪,但面上却没半分愤愤之色,他随手便拣起桌中瓷碟内呈着的桂花玉露糕丢入嘴中,继而边吃边嘟囔不清道,“是泠霜呢,我正巧撞见她在碧照亭中绣着荷包。我这妹妹真好,不仅人生的美,手也是这般巧。玥姐姐,你说寂挽歌成天跟她玩在一块儿,怎么就不能学着点?”
转瞬三盏若琛瓯中便盛满了醇厚芬芳的香茶,贤玥抬起头来,不自觉与纾云相视一笑。
“你这么说,也不怕自己妹妹吃心?”
“嘿,挽歌还是个毛丫头呢,哪儿来那么多心思,”泽珉拍拍喉咙,这才将方才的桂花玉露膏完全咽下,“不过话说回来,泠霜不过比挽歌虚长一岁,但怎么瞧着她有时竟比我还稳重些……”
眼见姐弟二人谈起了泠霜,纾云的面色登时便和缓了下来,此刻亦笑盈盈地接过了话茬,“宫内人都说,霜儿倒是不随我这个表姐半分,而是颇有俪贤妃的影子,不仅姿容超凡,饱读诗书,且亦是个沉静端庄的主儿呢!”
贤玥淡然一笑,“我记得泠霜少时,亦是同挽歌一般机灵好动。”
“是啊,如今大抵是我姨母管教得严吧,霜儿少时也很是贪玩的。”说到此处,纾云的神色骤然黯了黯,“不过话说起来,亦不知霜儿最近在忙些什么,我亦好些日子未曾见过她了……”
“泠霜和玥姐姐是很漂亮,但容妃娘娘你也是个美人儿啊!”
不知是不是一口气吃了桌上太多点心,泽珉的反应似乎也遂之缓了半拍,一时竟青黄不接地答出这么一番话来,可这话却也真真逗乐了纾云,惹得她差点伸手碰倒了手旁的茶盏。
“纳兰妹妹,你宫里的这些点心可是比别处多放了些蜜?否则怎能使得咱们宁王殿下的嘴变得这般甜?”
“他虽从小都没个正行,但方才那话说的倒是半点不错,”贤玥语笑嫣然,手中执着的墨色若琛瓯更显其纤指白皙无暇,犹如脂玉一般,她复而转脸凑近了纾云耳畔,略微出神地望着其翳珀耳坠浅笑道,“姐姐,其实一直以来在我心中,你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