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霍老师死了……
夏朝颜抬头看向东边的天空,灰厚的云层后面,太阳挣扎着露出半个脸。新年的第一天,是个大晴天啊。
“你在看什么?”青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灰蒙蒙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我第一次见到霍老师,也是在这样的清晨。”夏朝颜收回视线,道,“那天清晨的天空特别美,是我活着的时候,见过的最美的天空。”
“……活着的时候?”
“今天的清晨和那天一样美。”夏朝颜微微笑道,“那天是我的第一次重生——因为霍老师。”
女生这么说着的时候,眼里有微光流转不定,宛如雨后天空里的虹,让人移不开视线。
青年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看来,那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万俟昶道,“我把他救回来,你会因此感激我吗?”
“你想要什么?”
“我说过,我在等一个结局。”他轻声道,“我等了太多年,不想继续等下去了。”
“……”这话他已经说过一次,他在等一个结局,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结局,他没有明说。夏朝颜道,“好——如果真的有所谓的结局,我可以保证,给你结局的那个人,一定是我。”
在她的记忆里,她第一次见他,他救了她,从燃烧的屋子里。第二次见他,在学校的宿舍楼下,他不记得她,笑容客气而疏离。第三次见他,他再次救了她……
一次次被他所救,从没见过他失措的样子,她一直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未雨绸缪,运筹帷幄,任何事情到他手里,都可以有条不紊,不出任何差池。
夏朝颜在床榻边坐下,轻轻握住青年冰冷的手。
“霍清珣……”她倾身靠近他,听他微弱的心跳,感觉到他的呼吸落在她脸颊上,她说,“霍清珣,对不起。”
对不起,把你卷到这种事情中来。
“那时的爆炸,他把你护在身下,替你挡住了大部分炸开的碎片。”
对不起,我不该任性妄为,把自己置于危险中。
“后来从悬崖上坠落,他把你抱在怀里。落入水里后,又把你拖上岸。”
对不起,因为我,让你承受了这些本不该承受的痛苦。
“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两个都失去了意识,但他保持着把你抱在怀里护在心口的姿势——我想,如果我没有找到你们,大概,你会成为那个活下来的人。”
额头抵在冰凉的手背上,少女微微俯身,哽咽着,良久不语。
说好了的,我会保护你。说好了的,遇到危险你不需要护着我。
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眼泪顺着脸颊滑到他的手上,开出一朵小小的花。强忍着呜咽良久,她终于倾身抱住他。
霍清珣,你会醒过来的,对不对?你会醒过来,用温柔的声音,唤我的名字。
霍清珣,我现在很害怕,我想听你说不要哭,不要害怕……
“别哭了。”他不把他们两个摆在一起,就是因为不想面对这样的局面——在找到他们的时候,他几乎就可以预想到女生会用眼泪把他淹没。
听到他说话,夏朝颜这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狼狈地擦着眼泪,却克制不住地涌出很多,接二连三,泪水糊得满脸都是。
“你再怎么哭,他也不会醒过来。”万俟昶递给她一方帕子,道,“有力气哭,不如想想怎么上去,把他送医院。”
“我们的手机被水冲跑了,你这里有其他的方法联系外面的人嘛?”她刚才观察过,他们所处的位置应该在悬崖下,只不过不能肯定被水冲出多远,离掉下来的位置又有多远。
“这个地方是以前村子里的人网鱼的时候临时搭建的,离我们掉下来的地方倒不是很远,只不过这个地方距离河岸有点距离,我们上不去,上面的人估摸着也未必能发现我们。”
“点把火……”
“你疯了?!”这女人是哭傻了吗?“这周围全是积雪和冰凌,你点把火,嫌我们被埋得不够快?”
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被骂了夏朝颜也没生气。女生利落地解开自己的外套,脱了里面樱粉色的针织衫,“我和霍老师失踪一整晚,霍家的人和萧然的人肯定会来找我们。这衣服颜色鲜艳,找个显眼的地方挂着,肯定会被发现的。”
“你不会冷吗?”她本来穿得不多,如今又褪了一件……
“这衣服又不保暖。”夏朝颜裹上外套,嘟囔道,“就是好看——早知道会落到这个地步,我应该穿一件大红色的外套!”
万俟昶出去后,夏朝颜把碳火盆子往床边挪近几寸,想了想怕熏到他,又挪回原位。
女生脱了自己的外套盖在青年身上,轻轻揉搓着他的手:“怎么这么冰,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青年身上的温度实在低得吓人,可是现在除了等人来救,也没其他办法。
这地方寸草不生,一眼望去全是雪,后面悬崖峭壁,除非会飞,只怕来只猴子也爬不上去,更何况霍清珣现在不省人事。
“我放出去了。”万俟昶回来得很快,看到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无奈道,“你放心,蛊虫会护着他的心脉,短时间内,不会死。”
“短时间?”
“护心蛊最长的存活时间是十二个小时,如果到了天黑还没有人发现我们……”
“你只有这一只吗?”夏朝颜打量着他,那眼神怎么看都像是发现兔子的狐狸,不怀好意。
“你别看了,就这一只。”万俟昶坦然地张开手,“那只蛊虫我养了十四年,真真是便宜他了。”说到这里,青年看了夏朝颜一眼,神色颇为复杂。
“这大概就是因果循环?”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夏朝颜小声道,“要不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也不会给那些人机会,霍老师也不会为了保护我受伤……”女生更加小声念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天意?”万俟昶冷笑道,“若是真的有天意,你最好祈祷你的人能快点找来,等过了时间,你家老师只能去陪阎王爷喝茶了。”
“呸呸呸,胡说八道!”夏朝颜狠狠瞪他一眼,炸毛道,“我家霍老师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万俟昶道,“长命百岁有什么好?心爱的人,在乎的人,全部离自己而去,留下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不知道话题为什么突然转到这里,夏朝颜道:“长命百岁当然好,可以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
“天伦之乐?”他愣了愣,神色黯然,“你的外婆若是还活着,必然很宠爱你。”
“……”原来想起了她的外婆吗?到了如今,夏朝颜不得不佩服自家外婆,能吸引到外公那么优秀的男人,还能让这个遭她背叛的男人心心念念这么久。
“你和我外婆,是青梅竹马?”有了夏政宴和闻馨的例子,她对青梅竹马这个词的印象相当不好。
“嗯。”提起过去的时光,万俟昶露出深深的眷恋,嘴角微微扬起,“我记得,我第一次见阿兰的时候,她躲在她父亲身后,特别小一只,眼睛瞪得很大,一直看着我……我当时就想,这个小女孩长得可爱,眼睛很美……”
女孩的眼睛里有星辰万千,是村子里其他人眼睛里绝对看不到的美好风景。
“外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外婆一家人离开地很突然,母亲为此一病不起,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外婆外公都有着怨念。她六岁离家,离家之后失去了小时候的记忆。恢复记忆后,除了母亲,对母亲娘家的其他亲人没有多余的深刻感情。
对于她来说,那些亲人就像她生命里的过客,昙花一现,没有伤害,也没有任何帮助。
“很坚强,喜欢撒娇,喜欢一个人偷偷躲起来生闷气,偶尔会有点颓废,但是很快就会重新振作。”
从这个曾经的未婚夫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夸赞的词汇。
“村子里的那些人,从出生就很少走出村子——大家对外面的世界怀有一种奇怪的敌意。只有阿兰,经常指着天上的星星问我,那颗星星下面的人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看星星?也在聊天?”那个女孩从小就对村子外面的世界怀抱着热烈的期待,这也不难理解,她为什么会放弃他,选择那位闻先生。
“你没想过,和外婆一起离开村子吗?”如果他愿意和外婆离开,外婆还会选择外公吗?
“我们约好了一起离开。”对夏朝颜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万俟昶难得多说了几句,“她没有来。”
她没有来,她背叛了他们的约定。
“然后呢?”果然,外婆也没有多喜欢这个人?不然为什么会放他鸽子?毕竟现在她所听到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的片面之词而已。
“我被抓了,然后病了很多年。”万俟昶道,“在我病着的时候,阿兰跟着闻先生离开了黎疆。”
“病了?”夏朝颜疑惑。是真的病了,还是长辈为了阻止两人往来把他囚禁了?
万俟昶似乎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人声,打断两人的谈话。
听到声音,夏朝颜一跃而起,往外面冲去,临出门前被门槛绊了一下,还好万俟昶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咦?你的胳膊……”袖子卷起,女生的视线落在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上,惊讶地喃喃道,“受伤了吗?”
万俟昶迅速收回手,推开门道:“你的人来了。”
大门打开,不远处萧然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正快步往这边走来,看到她,萧然眼睛一亮,对着身后招了招手。
总算来了,总算来了!
夏朝颜回头看向床榻上的青年,喃喃道:“霍清珣,很快就没事了,别怕。”
……
接受完检查后,夏朝颜没有遵循医生的话去病房里休息。他披着外套蜷在急救室外面的椅子上,盯着急救室上面的红灯发呆。
半夏买了饮料回来,把一杯热牛奶递给她,低声劝道:“夏小姐,手术只怕还需要一段时间,你先去休息吧。”你累垮了,大少爷醒来只怕会揭我一层皮。
“我不担心的。”知道这个女人是霍清珣的亲信,夏朝颜没有防备她,“在小木屋里,我想着,如果他死了,我就立刻去陪他……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怕的。可是,现在进了急救室,我反而……”
我反而很担心。
就像沙漠里的人突然发现了一片绿洲,却又怕只是海市蜃楼……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就是经历过希望之后,迎来的绝望。
“对了。”没等半夏回话,夏朝颜突然想起什么,道,“那位万俟先生在哪里?”
被送到医院后,她和霍清珣分别做了检查,检查完她直接到了这里守着,现在突然想起那个和他们一起被捞进医院的人——那个人不是也中了一枪,看起来没什么大碍,可是子弹……取出来了吗?
“萧先生和司小姐正陪着他在检查——听说中了一枪,有点严重。”
“严重?”他在悬崖下面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
“嗯。”半夏道,“至于袭击你们的那两个人,江夜来正在审问,估摸着今天下午就能得到结果。”
“袭击我们的人……”夏朝颜在心里揣测:知道她来黎疆的人除了夏家的亲人,只有苏玫,苏玫知道了,闻家那些人说不定也知道了。那几个杀手对村落的旧址很熟悉,说明不是第一次来,那么……会不会和十四年前袭击她外公外婆的是同一批人?
可是不对啊,那些人活着,十四年过去,也该老了吧?好吧,可能还没老……算了,等审问的结果吧。
……
从急救室出来后的第三天,霍清珣终于转醒。在此之前,夏朝颜不止一次问过隔壁病房的长辈,生怕那只留在他身体里的蛊虫会影响医生的救治,最后还是萧然实在受不了把她赶出病房,万俟昶才得了片刻的安宁。
房间的光线很柔和,青年慢慢睁开眼睛,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最先看到的是天花板,只是一瞬,他的目光便转到夏朝颜身上。
小姑娘似乎累极,趴在床边睡得很熟,只不过一只手依然紧紧抓着他的手。
青年轻轻勾起嘴角——还好,她没事,她还在他身边,傻乎乎的陪着他,守着他不离不弃。
那天晚上,他循着声音赶到崖边,正好看到两个偷偷摸摸的男人躲在暗处,没等他出手,其中一人从包里摸出一枚暗银色物件扔了出去——那个时候,他家的小姑娘正趴在悬崖边,不知道在张望什么,完全没有防备。
他离得远,看到那个杀手扔出炸弹的那一刻,整颗心脏差点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在那样的距离下,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收拾那两只老鼠,只能选择保护他家傻乎乎的小女孩。
炸弹的威力比他预估的要小一些,可能那些人也害怕惊动其他人,出手有所保留。
炸弹威力不大,但他们离得太近,难免被波及。
之后所有的行动都是出于身体的本能——不能让她死,要活着,要陪着她一起活着……
在那样的信念驱使下,他把她从水里扯出来,拖上岸,隐隐还能听到她不满的抱怨:“霍老师,你太粗暴啦……我手疼……”
——笨蛋,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把你抱上岸。可是,除了右手,我身体的其他部位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感觉不到河水的冰冷,也感觉不到你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