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衍第一次觉得,自己心内的表情肯定非常复杂。
外表一如既往还是淡然,可细看,眼底深处那股想要掌控眼前女孩好让自己一探究竟的气势,几乎掩饰不住。
很怪异的口气,鄙视、憎恨、怨怼,最后,却似乎是轻轻巧巧地嘲讽般一带而过。
他很想再走近些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后宅女子能说出那样的话?
耐操?
像他银甲军中粗犷女军。
平庸和俗套,但很主流?
那调侃自嘲的语气,堪比油嘴滑舌的姜老。
翻身上床的可能性?
比玩了一辈子仕途计谋的蒋老还要眼尖嘴毒。
赵衍感觉的心绪似乎在蒸腾翻涌,讶异之下吗,微微调息,缓和情绪
想闭合视听,隔断眼前的风景,不听耳畔的风声,让心里纷乱的思想有个头绪。
他有讶异、有惊愕、甚至有愤怒,可最明显的情绪,确是好奇。
忍不住的好奇,满心满脑的好奇,想要和她聊上一天一夜的好奇。
她根本不像一个未及笄少女,也不像一个历尽沧桑的成年人,更不像一个忧国忧民的老者,那她到底像什么?
赵衍觉得自己思维很清晰,却始终想不明白,她到底内心是个什么人?
“利益相同,抱成一圈,嘻嘻哈哈,利益向左,反目成仇,相互拆台。
我的观点也许非常平庸和俗套,但我认为很主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理论上有不小心翻身上床的可能性。
康王的猪仔们是多么壮硕耐操,可眼前这个政权的后代确实那么的奇葩可笑!”
赵衍微微挑眉,一边不断回味林若菡的话,一边仔细审视眼前之人。
他突然有个想法,若是面前的少女知道,知道对面坐着的这个所谓赵先生,也是这个政权的奇葩后代,相比康王的壮硕猪仔,会作何感想,或者说,会有什么感慨。
突然之间,赵衍有些期待那天的到来。
是会瞪大眼睛仔细打量眼前奇葩,还是会对比猪仔后啧啧称奇?
一定会很有意思。
眉宇间有了淡淡笑意,赵衍这次没有享受美妙绝伦的放松时刻,而是正真觉得林若菡是个有趣且不简单的人。
远处似乎有人群走动的声音,应该是宴会散了,赵衍耳力极佳,判断这个时间应该是林若菡出宫的时间了,马上就会有人找来,引领她离开。
“林姑娘,你上次留下的图纸,已经有了初步的制作图纸,如果有时间,可以来璀璨阁看一看。”赵衍说。
林若菡有些意外,那句话的意思,是说上次的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了?
她愿意身边有一个像赵先生这样的朋友,相交平淡如水,不交心相处却也非常自然随心,如果能在这个世界的条件里,实现自己的诸多设备,那就更好了。
她点点头,“好!”
赵衍发现林若菡在听见他的邀请后,似乎稍微有些意外,意外之后,却没有被璀璨阁邀约的极度欣喜,而是一种淡淡喜悦。
赵衍突然比起以往,更加期待眼前女孩的到来。
然后,两人都是微微颔首,算是相互作别,沿着各自来路,各自离开。
宫门外,王嬷嬷和冬雨实在坐不住,不断撩开帘子张望,希望能看见林若菡平平安安出来。
一辆自远及近而来,停在了林府马车不远处。
马敏吩咐丫鬟,去对面马车喊人,丫鬟应了一声离开。
王嬷嬷隔着车窗看见一个打扮颇为出挑的小丫头突然在她面前站定,语气中还满是居高临下的意味:“你是林府那个林若菡的婆子?我们小姐要见你。”
王嬷嬷没搭理那个嚣张的小丫头,自顾自看着前面。
小丫头却急了:“你们府上那个林若菡以后都得向我们小姐低头,你一个婆子神气什么?得罪了我们小姐,你们——”
王嬷嬷对着小丫头眼睛一眯,脸色一沉:“滚!”
小丫头被王嬷嬷积年的气势有些吓住,略略发怵,一时间竟然没说出话来。
马敏撩开了帘子,对着小丫头轻笑出声:“红蔓,回来吧,她们不领情,就怪不得我们了,待会她们的大小姐若不是囫囵个出来,表哥恐怕是会取消婚事,到时候——”
马敏拖长音调,果然看见了王嬷嬷有些焦急的眼神,她拉上了帘子,只当没有看见。
冬雨急得眼泪开始打转:“嬷嬷,什么叫不是囫囵个?大小姐怎么啦?”
王嬷嬷咬紧牙关不说话,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林若菡出来的不算晚,比起那一群命妇,她应该早了很多。
王嬷嬷一看见小太监身后跟着的林若菡就要往地上跳,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
林若菡刚在马车里做好,就被王嬷嬷和冬雨两人上下仔仔细细检查个遍。发现只是额头上的伤势,几人才终于放了心。
马敏却看见了林若菡两只眼睛完好如初,心里暗骂那个冯氏只是嘴上功夫厉害。可她眼尖,看见了林若菡额头似乎不轻的伤口,心里很是笃定。表哥应该不会娶一个破相的女子进门。
可眼看着林若菡的马车影子都瞧不见了,马杜玲却还是不见踪迹。
就在她开始担心之时,看到了一脸灰败的庆国公府老夫人,和全身颤抖着几乎走不动路的三小姐。
马敏心里松口气,还暗自得意。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她姑母应该有其他事情伴住了。
她安慰自己,今天的事是她所有环节一一仔细谋划好的。
包括联系有求于伯府的所有命妇,包括谋划用三小姐威胁庆国公府的老贱货,也包括陷害父亲只是个五品小官的林若菡。
应该万无一失才对。
眼看就要申时了,去参加宴会的女眷早就离开很久了,马敏才看见马杜玲被两个小宫女架着,勉强走到了宫门口。
她迅速下车,完全不可置信。
“姑母,怎么了?”
回答她的,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马敏没有提防,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抬头看去。
马杜玲惨白惨白的锥子脸上,两只眼睛如同燃烧着熊熊怒火,似乎马上就要将眼前之人燃烧殆尽。
就在刚才,冯氏两人将实话吐露出来后没多久,太子妃身边的女官就过来了。
林若菡已经离开,除了地上有一些血迹,和神志有些迷迷糊糊的冯氏两人,现场的命妇也算是经过一些大的风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马杜玲几人都被女官带走,跟着女官过来的女医找不到林若菡,也就离开了。
太子妃看在章瀚志的面上,对马杜玲的一些小动作视而不见,可马杜玲那个蠢妇要在她为独子挑选正妻的宴会上见血,如此不吉利的事情,她几乎想将马杜玲撕碎了扔出去。
女官在太子妃的示意下,将跪在地上的马杜玲狠狠训斥了足足一个时辰,不管她身后还跪着好几个人,半点面子都没有给她留下。
马杜玲被允许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几乎已经肿得没法走路,养尊处优多年,一身皮肉已经养得比从前不知娇嫩了多少倍,她也早就忘记了当年整夜跪祠堂的事。
女官一个时辰的训斥,虽然她大半没听明白,可她的老脸还是火辣辣的疼。
被扶着走出了宫门,剩余的力气就全部被用来打了她平时怎么看怎么顺眼的侄女。
马敏眼泪滚落,可一句怨言也没有,顶着高高肿起的脸颊,带着自己的婢女给马杜玲撩起裙摆,处理腿上的伤势。
一个时辰跪下来,的确有些肿,还有些淤青,马杜玲不时的叫喊着疼痛,让马敏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亲自给马杜玲上药,沾了满手气味难闻的药水,马敏还用自己纤细白嫩的手指给马杜玲按揉。
这些都不是难事,技术含量最高的却是,两个眼眶中,豆大的泪珠要掉不掉,满脸的委屈恰到好处,配上高高肿起的脸颊,让马杜玲很快就后悔自己动手打人的事情。
还没有回到伯府,马杜玲和马敏又是亲亲热热的一对姑侄。
所有的失误都是冯氏,一切的事端都来源于林若菡,马敏还是那个聪慧又贴心的好姑娘。
忠勇伯章瀚志回府的时候,马敏已经将马杜玲安置妥当,离开了伯府。
对于母亲哼哼唧唧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似乎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章瀚志几乎一眼就看穿了。
他亲自看过了马杜玲腿上的伤势,得知已经上过药,嘱咐仆婢好好照顾,就要转身离开。
可马杜玲却伸手牢牢抓住了章瀚志的袖子。
儿子觉得自己的伤不重,她得再加把火。
“儿啊,母亲知道,那个林大小姐看不起我是个妾室扶正的,看见我连行个礼都不愿意。可是,”马杜玲掩面,嘤嘤哭泣,“为妾又不是我的错,当庶女也不是我的错,我也想从夫人肚皮里爬出来,我也想堂堂正正做人正头娘子,可是,我没得选啊,林大小姐不能就因为这个,在那一群命妇面前,连行个礼都不愿啊!”
章瀚志皱眉。
“听说,她也去了太子妃的宴会,我只想把她叫到身边来好好照看,免得她第一次进宫,不懂礼数被人落了话柄,可是,”马杜玲再次掩面,哭声更大,“她竟然说我是衣冠禽兽,儿啊,她、她当着所有命妇的面,说我是衣冠禽兽啊!儿啊,你让我怎么活啊!”
章瀚志眉头皱的更紧,开口询问:“她当真如此说?”
马杜玲掩面痛哭:“我做错了什么啊,要被儿媳骂衣冠禽兽啊,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儿啊,若不是太子妃的宴会,我当时就应该一头撞死在那里啊!”
章瀚志拳头握紧:“母亲,她还不是你的儿媳!”
马杜玲泪流满面,可心中得意,儿子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自己这个母亲:“后来,冯氏几人想要给我们缓和一下,想要送她个见面礼,却被她一把扔到了地上,推搡中,她被不小心划伤了点皮,最后,她还搞得人尽皆知,太子妃为此还让我跪着聆训,整整一个时辰!我儿啊,如果你成亲了,还是提早把我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去,让我自生自灭吧!”
章瀚志额头有青筋邀约闪现,缓缓在马杜玲床榻边坐下,安抚为了他不断退让的慈母:“母亲,你放心,林若菡就算嫁进来,也是你可以随意管教的小辈,如果她不听话,去庄子上应该是她,而不是你!”
马杜玲脸上泪水涟涟,心里对马敏的计策再次满意。
深夜,章瀚志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这段时间的忙碌,几乎比在外打仗更加耗费心里,却也有了收获。
只要收到消息,他就能去见一见对方在这里的重要人物,他今生是否能达成心中所愿,此人很是关键。
走出书房,章瀚志又想起了母亲满脸愁容和擦也擦不干的泪水。觉得自己对林若菡有些太过放纵了。对婆母如此不敬,哪里是人儿媳所为。
该要敲打敲打了。
免得以后进门,仗着以前对自己的相助,就无法无天。
林若菡回府后,仔细处理了额头的伤势,吃了点心,梳洗一番,原本想要休息一会,却还是工作。
马杜玲就算没有后招,她也不想让这个狠毒的恶妇活着,她既然答应原主,就不会食言。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林若菡心里对灭掉章瀚志三人一点负担都没有。
可章瀚志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加上条件有限,她的设想,很多都不可能实现。
清风已经找寻了一些根骨好的孩子开始训练,可能将人派上用场,没个十年八年,几乎不可能。
清风也建议,直接从外面招兵买马或者雇人。
林若菡却摇头,这些人一旦控制不住,麻烦太大。
晚饭后,睡觉前的针线活加闲聊时间,林若菡让傲雪明早去璀璨阁传话,后天下午过去看图纸。
凌霜用剑行,拿针却一窍不通。
半夏一边教凌霜绣花样子,一边听着林若菡关于璀璨阁花园的描述,傲雪连连点头。
林若菡还说起了赵先生很厉害的机关术,半夏插嘴问:“那个赵先生是不是年纪一大把,不修边幅,样貌丑陋,最重要的,是不是做机关的老头,都脾气古怪,喜怒无常?”
林若菡笑了:“不是,那个赵先生是个很温和儒雅的人。”
此刻,那个温和儒雅的赵先生,却在一件昏暗恶臭的牢房里,满脸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