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的笑容依旧和煦,仿佛只是一个她疼爱的小辈犯了一个她尚且还能包容的错误,她审判了,却大度又慈悲的放过了。
甚至,指责的言辞都掌控的极度温和友善。
“林姑娘,以你刚才对我的言辞来看,你似乎,对长辈都有些无礼!”
你对我都如此无礼,想来,不仅是我,还对所有的长辈都无礼。
你最为一个小辈,对侯府太夫人如此德高望重的长辈连基本的礼数都没有,那已经不仅是失徳,根本就是狂妄自大了目中无人了。
林若菡嘴角弯弯,也回以一个浅浅笑容。
两人仿佛真的在谈论今天要鉴赏的花卉一般,笑容真挚,交谈顺畅。
“所以,老夫人的意思是,不仅我林若菡无礼失徳嫁不出去,就因为你的一句评价,所有我林氏一族的女孩,嫁了人的将饱受夫家鄙视下半辈子不得安宁,没嫁人的会因为名声不好孤独终老,所以,族中嫁了人的姑奶奶和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在以泪洗面的同时,还有可能诅咒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不得好死,是吧?”
蒋氏的笑容微微一僵,几乎有些维持不住。
这林府的教养实在是太过诡异了,这种大咧咧直接撕破脸皮的话怎么能如此直白的讲出来?
蒋氏的母亲是个公主,后宫那套背后下刀表面交好的不要太熟悉。虽然自己因为各种原因不用和后宅的狐狸精斗法,可儿媳赵岭的手段没有逃过她的法眼。
江嬷嬷认为林若菡终于想通了来参加宴会,可蒋氏却不这么认为。
自己几句软绵绵的话下去,无异于带着回刺的尖刀。
林若菡不仅会死得彻底,还会死得痛苦。
当然,蒋氏不屑为难一个从未见面的小辈,还是一个宝贝孙子中意的小辈。
可是,她必须要让袁湛知道,在被逼露出本来面目后的林若菡,到底是一个什么的样的人,是否还值得他沉迷不可自拔。而且,两次的拒绝后又突然的接受,让蒋氏有心要给林若菡一点教训。最后,如果赵岭安排的角色没有上场,那林若菡面对的一切也足够让袁湛明白很多了。
想到这里,蒋氏深深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林若菡一眼,笑容又挂了上去,只是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仿佛非常不满林若菡如此直白冲撞自己的言辞,却又不忍心责备她,很是两难。
蒋氏暂时沉默,却没有阻拦在场的其他人。
“哼!如此无礼,见所未见!”
“换成我们府里,如此顶撞长辈的,管你那个房里的又是什么身份,一顿板子再饿上几天,非得结结实实地好好教训一顿不可!”
“嘿!没了天理了,太夫人好心好意请你来赏花,你倒好,如此蛮横无理,别以为侯府治不了你,就是一顿板子打死了了你,也不过是替你们林氏一族剔除了一个害群之马而已!”
林若菡仔仔细细听完,看着离自己不到一丈距离的蒋氏,突然严肃认真起来。
就在大家要猜测林若菡是认罪讨饶还是掩面哭泣时,林若菡却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虽然出自这样的环境,还是一个心性至纯的好孩子,这是老夫人的成功之处。”
在场所有的贵妇和少女几乎面面相觑,谁都不明白林若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知道会被动真格的,所以吓傻了?
可蒋氏却明白了,脸上一直维持的笑容,突然像是一张面具一般,被人狠狠扒了下来。
“可他始终在这个圈子里生存,哪怕暂时不需要他这样去做,也必须要知道这个圈子里的规则。可他至今懵懂,这也是老夫人的悲哀之处。”
蒋氏彻底没了笑容,一脸严肃地盯着林若菡,眼中的锐利有些瘆人。仿佛一只鸟瞰的鹰隼,飞翔盘旋只为了一只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兔。
侍立在一旁的江嬷嬷一个激灵。
你一个未及笄的小丫头,和一个隔了两代的长辈,讨论一个和自己辈分的袁湛的教育问题,你已经不是太过托大,而是不知死活了。
而且,你还是在戳老人家的软肋。
蒋氏出手可不比赵岭,虽然她这几年为了死去的人,收敛了手段。
江嬷嬷只是楞了很短时间,马上反应过来,冲着远处站着的几个丫鬟做了个手势,马上有体面的嬷嬷笑眯眯地来回禀。
“回禀太夫人,”嬷嬷福了福,笑眯眯很是和气,“园子里都准备妥当了,请各位夫人和小姐,随着老奴一起去赏花吧!哎哟,老奴差点都要分不出来了,今日里到底是各位夫人小姐漂亮呢,还是百花娇艳呢,待会老奴可要让各位给好好比上一比!”
有几人马上机灵的附和,“嬷嬷可折煞我们了,谁不知道太夫人的院子里百花,就算是天仙下凡,看着这满园美景,也要被比下去的!”
有人附和的笑,有人附和的带头走出去。
很快,只剩下没几个人了。
林若菡不认识,只觉得一个衣衫华丽的小姐,脸上的目光锐利如冰刀,被身边的一个贵妇拉了很久,才不情不愿的离开。
蒋氏不管方九被赵岭事先交代过什么,原本她也愿意给方九留一些时间,可林若菡如此直白的一针见血,她已经不耐烦等这群小辈演戏了。
无非就是奚落她不懂诗词歌赋,或者就是指使小丫鬟将茶水泼到她身上,也可能直接说她不要脸要攀高至。
小孩子的把戏,她现在没心情去看。
或者说之前还有心情去看看林若菡是怎么应对的,现在她更想知道,林若菡以一个长辈或者更像长辈的眼光去看待袁湛,之后,她到底会说出什么诡异的见解来。
人群散去,屋子里只剩下蒋氏和江嬷嬷,林若菡和站在角落处的王嬷嬷。
林若菡很自然地坐在了蒋氏右手边的座椅上,王嬷嬷很快站到了林若菡身后。
蒋氏眉毛一挑。
赵岭都没有这么大胆,敢在她面前没有吩咐就擅自坐下。
“林若菡,你大胆!”江嬷嬷一句厉喝。
林若菡仿佛不曾听见,“老夫人,你若是知道我林若菡是怎么活过来的,就应该知道,我胆子的确很大。”
蒋氏皱眉,林若菡的作为,甚至她的名声,都有过耳闻,只不过没怎么在意罢了。
“林姑娘,你为何而来?”蒋氏不想绕圈子,想要知道林若菡对袁湛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林若菡挑眉,姜还是老的辣。
为何而来,在连续两次拒绝之后?
“当然不是为了赏花。”林若菡心里抗拒,但还是来了。
“那是为何?”蒋氏看着林若菡微微下垂的睫毛,想要知道她到底掩盖了什么。
“为了一场鸿门宴后,满身的刀口能然袁湛那个傻小子,明白一些什么。”林若菡表情很淡,声音很轻,但让人听了,觉得分外悲壮,可她仿佛只是在说,天气很好,百花开放一样。
蒋氏心里叹一口气,眼前这个她几句话就能钉死当场的女孩,竟然是如此的通透。可她脸上还是一副上位者藐视弱者的不屑多余表情的样子。
“听上去很不错的想法,但是否成功,林姑娘,你也许做不了主。”
林若菡看着蒋氏,眼神很干净。
“就算袁湛不明白,你一开始就挖了坑让我挑是什么原因,是不管身份的表示亲昵也好,还是迫切想要见见宝贝孙子的朋友也罢,可在场所有人指责和谩骂他一定会觉得我是被人欺负了。当然,你若是稍微指点一二可能会开窍的更快,但他也许会同时明白你一上来就上我坐上座,成为众矢之的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一桩比尘埃大不了多少的小事,让我受多方指责,起因还是因为他让你来邀请我来参加赏花宴,再如何的天真单纯,总要多想想了,他也不小了。”
蒋氏看着林若菡,听着她的每一个字,脸上除了没了笑容,但也没有多余表情,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林若菡心里明白,蒋氏认同她将刀口呈现给袁湛的做法,但不屑她这个道具。
有耳报神应该讲这里的情况报给袁湛了吧,林若菡觉得有些烦躁。早点说完了事。
“至于后来,我被带的高帽子,什么不敬长辈、什么无礼失徳,我从进来后根本也没说几句,你那两句足以让普通女孩孤苦一生的评价,却狠狠地已经戴在了我的头上。袁湛应该不傻,无论是哪家女孩,这两顶帽子下来,都只能凄惨的过完下半生。再如何单纯,总要开窍了。”
说完,也不等蒋氏会做如何反应,林若菡已经自顾自起身,“告辞。”
袁湛的热情,她偿还了,也轻松地该走了。名声狼藉也好,嫁不出去也罢,她毫不在意。
蒋氏微微皱眉,她不想让这个女孩在自己手里受什么苦。因为没必要,林若菡再如何的厉害,也翻不出她的手心。她一把年纪,去对付一个女孩,她没得失了身份。之所以让她说了这么多,也只是想要听听,她的做法能不能让袁湛受到警醒。
林若菡说话行事犀利,小小年纪浑身长满了刺,这个圈子虽然虚伪,但这是大规矩,不分对错,只看权势和利益,她这个行事做法,以后有的是苦头要吃,自己犯不着浪费精力去教训她。
可林若菡竟然一句告辞后,对着一个国县主,对着侯府权利最高人,竟然连基本的礼数都没有,她觉得该要教训这个小小蝼蚁了。
“林姑娘,基本的礼数还是该有的,”蒋氏慢悠悠的说,“如果林府没有教过你,侯府不妨教教你!”
“来人!”蒋氏轻喝一声。
“在!”门口几个声音齐声应和。
“让林姑娘长长见识,对着长辈应有的礼数是什么!”蒋氏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一句话,仿佛那几个从门口进来的婆子不是满脸狰狞,也仿佛她们几个朝着林若菡伸出的胳膊没有比她的大腿还粗。
“林姑娘,朝我们太夫人叩个头是应该的,当然了,额头嘛就不用见血了,今日是赏花的好时节,见血就不必了”,为首的一个最凶恶的婆子瓮声瓮气的说。
王嬷嬷瞪大眼睛,一下就冲到林若菡面前,双手张开,就像老母鸡一样将林若菡护在身后。
林若菡转身,看着神情淡淡,仿佛眼前将要执行的刑罚根本与她无关的蒋氏,略一思忖才开口。
“老夫人,我不是任人宰割的无知少女,贵府的夫人如此大手笔都没有弄死我,你应该有所耳闻,现在,你就能确定,这些人就能折辱于我?”
蒋氏脸上略微带了一丝丝的笑容,只是她的笑容多半都是嘲讽。
“袁湛的母亲兴师动众却让你在这里活蹦乱跳,我觉得要反省的是她,如你这般蝼蚁,随便找个小喽啰就能碾死你,而她和安郡王府亲自上阵,却没有伤到你分毫,哼,那是她无能和愚蠢。而我嘛,小丫头,你信不信,就算我今天让这些婆子把你打死,明日就算你父亲一头撞死在御书房里,皇上也不会追究我一丝一毫的责任。而且,你也别天真的以为袁湛能够救你,也许,他根本就不会知道发生过什么。当然,我本无意对你做什么,你的身份还不配我对你用什么手段,所以,林姑娘,到了我的面前,把该有的礼数做足了,看在你名声已经尽毁的份上,我不会为难你。”
说完,那一群腰圆膀大的婆子,就要对林若菡动手。
眼看那蒲扇大厚实的肉掌就要碰到林若菡细竹竿似的手臂时,角落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大的闷响。
随着一阵粉尘的消失,一身泥灰的袁湛,狼狈地地上站了起来。
然后,他远远的、静默无声的站在原地,就像一根枯死的树干一样,只用一双还有一些人气的眼睛,死死盯着蒋氏。
蒋氏和林若菡都有些吃惊。
袁湛来了多久,他听到了多少?
蒋氏脸色骤然间变得铁青,面对心爱的小孙子,她原本要给袁湛上一堂课,却反过来被袁湛扒走了一层皮。
可是,蒋氏很快恢复了平静,她也看向了袁湛,声音比刚恢复的心绪还要平静。
“湛儿,过来,到祖母这边来。”
可是,袁湛似乎真的变成了一颗枯树,依旧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