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明修楞了一会，才疑惑的走到三人面前。

母亲蒋氏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除了有些可能是招待客人劳累而导致的微微苍白，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妻子赵岭和小儿子袁湛确实十分诡异。

对，诡异。

赵岭像是被剖了心肝一样，全身剧烈颤抖，脸色灰败；

袁湛则像是萧国已经亡国一般的绝望和心灰意冷，除了眼中的一簇小小火苗，几乎就像是个死人。

袁明修朝着蒋氏作揖：“母亲，找儿子有何时吩咐？”

蒋氏却先指着左边下首：“先坐吧。”

袁明修惊讶地坐下。

如此，应该是有重要的事，且一时三刻是说不完的。

可——

书房里还有重要的人呢，此人官职不高，确是秦王的心腹。

听听什么事再说。

袁明修无视袁湛过于安静的态度，也无视赵岭眼中复杂，等着蒋氏开口。

蒋氏看了三人一眼，半垂眼眸：“湛儿要娶林府大小姐为妻。”

袁明修一头雾水。

林府？那个林府？林大人几品，什么——

脑子里还一团浆糊，赵岭铁青着脸，一声尖叫：“我不同意！”

袁明修更加疑惑。

母亲能将他们两人叫齐说这事，应该不会是特别反对的，否则也不会一起商量了。

可妻子如此态度，又是为何。

袁明修终于将视线挪到袁湛身上，可他却盯着蒋氏一动不动。

蒋氏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来。

“林府是太医院左院判林清江大人的府邸，袁湛要娶的是他的嫡长女林若菡。”

袁明修微微皱眉。

官职不过五品吧，这个五品有些低了。

蒋氏接着说。

“湛儿和她是买伤药的时候认识的。赵岭之前联合安郡王府给林清江下套，不料却被林清江父女巧妙化解了不说，安郡王被皇上狠狠训斥了一番。”

袁明修听见被巧妙化解和训斥一番时眉头皱得更紧了。袁湛和林若菡是怎么认识的，他根本不关心。林清江在皇上面前有多少分量，以及，林清江和安郡王府相比，哪个手段更厉害，才是他关心的。显然，赵岭和安郡王府捆在一起，也不及人家小小林府的两父女。他就说嘛，安郡王府这些年颓势明显，世子这段时间的丑闻压下来又被挑起，他本人恨不得不上衙门不点卯，好避开风头。

赵岭僵硬的转过脖子，眼神复杂的看着自己的丈夫袁明修。

她不要太清楚，自己的丈夫永宁侯。利益面前，什么都能视而不见。

蒋氏不说话了。

袁明修脑子缺转得飞快。

林清江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大红人，虽然只是一个太医，可医术了得。最近后宫多位妃嫔有孕，据说林清江的秘药有大功劳。后宫妃嫔的娘家各势力对林清江都是要给三分面子的。

自己和林府结亲，如果皇上能在撑个十几二十年，等这一茬的皇子成年，侯府应该很占便宜。

可是，若自己和林府结亲，皇上撑不到那个时候，秦王上位，自己就是秦王的眼中钉了。

目前来说，皇上还老当益壮。

可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

袁明修有些犯难，把目光投向了蒋氏。

蒋氏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想的是什么。

虽然，她承认袁湛的话有一定道理，林若菡聪明又通透，对湛儿也是掏心掏肺，可她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女孩。

所以，当袁明修看向自己的时候，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相撞，母子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袁明修端坐，一脸郑重，看向袁湛的眼神满是威严：“湛儿，既然你祖母如此郑重，让我和你母亲一起商量此事，说明她并不全然反对。”

袁湛目光闪了闪，却耐着性子等袁明修的下文。

袁明修摸了摸下颌的短须，一脸语重心长：“可你快要十八了，不说仕途，连个功名和功绩都没有。”

袁湛张嘴，袁明修打断：“你不要告诉我，想要在成亲前，去军营里立个功劳再回来，此事不说你和她长久无法见面，且功绩的事，是要有就有的？”

袁湛微微弯了背，似乎有些泄气。

袁明修又说：“不如，你现在开始努力，考个功名，成亲的时候，不仅自己有体面，你妻子的娘家也觉得你是个可以托付的可靠之人。”

袁湛想了想，点头。这也是他之前考虑过的事。

袁明修有些惊讶，袁湛竟然没有反对，他接着说：“你先去考个童试，若是过了，也是个正经童生了，为父立即着人去林府提亲，待你过了县试、府试和院试，正式有了功名，就可以体体面面成亲了。”

赵岭几乎是从椅子上蹦起来的，脸色青白交加，满脸都是见鬼了的表情，几乎有些崩溃的大叫：“侯爷，侯爷，你怎么可以同意，让那个小贱人入我们侯府！”

袁明修顿时眼神凛冽，狠厉的盯着自己妻子。赵岭这些年是越来越粗鄙了，就像安郡王府越来越不中用了一样。绮罗被她呼来喝去，前几日又罚跪了三个时辰，走路都艰难，还要她服侍赵岭用膳，结果一碗热汤全部到在了自己身上，他想想不过小事也就没有发作，可今日当着太夫人和袁湛的面，如此粗俗，简直不可理喻。

“夫人，请注意你的仪态！”袁明修怒斥，“袁湛的事，自太夫人和我为他考虑周详，三丫头虽是庶女，可她的婚事你也该好好操心了。”

赵岭被当着儿子面，如此疾言厉色，身子晃了晃，没等袁湛皱着眉头来扶，自己踉跄了几步坐下，低下头，眼中赤红一片。刚才不知道儿子就在当场，吐露了这么多不可对人言的话，又被丈夫如此训斥，赵岭觉得自己已经全身都没了力气。只有心中满满的恨意，堵得她想要发狂。

袁湛惶惑地坐下，觉得自己的灵魂又被剥离出去了，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另外一个世界，眼前的亲人看上去像是他的至亲，却实实在在又不是。

神游中，听见袁明修的声音：“湛儿，如此，你可满意？”

袁湛觉得自己是点头了的，虽然考完童试才能去提亲，但这也没什么。狠狠点头，让自己再次回到现实。

童试应该不难，夫子和他详细说过，甚至后面的三场考试，夫子都有说过哪个最不容易。

成了一个秀才，能让若菡当一个体体面面的秀才娘子，这个只要他努力一点，应该不难坐到。

袁明修更加惊讶，顿了一会，他缓缓说了最重要的话：“如此一来，等你考完三场，取得功名，最快也要明年了，婚事最快也要等到后年了。”

袁湛无可奈何，微微点头。

袁明修做思虑状，半天才说：“这样吧，为了尽快取得功名，湛儿你把习武之事稍微放一放，好一心一意读书早日有所成就。”

袁湛这下不同意了：“为何如此？我不过每日用两个时辰习武，并不会耽误学业，为何要放一放！”

袁明修一副大家长的严肃态度：“你若是两头兼顾，三心两意，到猴年马月才能考得功名，你让人家姑娘家等到什么时候，过了花信之年，嫁给你这个一直没有功名的老童生？”

袁湛还要反驳，自己怎么就不能两头兼顾了，可想到林若菡刚才遇到的事，咬咬牙，秀才娘子也比什么都不是的好：“好，我答应。只是，我一旦考过了童试，必须马上去林府提亲，一刻也不能耽搁！”

袁明修和蒋氏对视一眼，点点头。

事情似乎已经敲定，袁湛马上长辈行礼告退，一溜烟就出了门去。

他要将这个好消息，亲口告诉林若菡。

屋子里有片刻的寂静，隐隐约约传来了赵岭的抽泣声。

到底是自己正妻，长子次子都是她所出，且安郡王府还没彻底没落，袁明修不打算和妻子有什么太大不和。

他看了蒋氏一眼，似乎没有反对，就缓步到了赵岭面前，轻轻拍了一下赵岭的肩膀。

“夫人，那林若菡是不是能进门，还是未知数，你不用着急！”

赵岭抬起头，眼泪汪汪看着袁明修，一脸疑惑。

可袁明修给她的只是一个离去的背影，赵岭再次把目光投向蒋氏。

蒋氏正在喝茶，赵岭等着她缓缓放下茶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缓缓开口。

“皇上寿数几何，谁也不知。你夫君哪里会这么容易表面立场？”

立场？赵岭眨眨眼，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蒋氏心里鄙夷，安郡王府没落只是时间问题。

“童试要半年之后，就算定了亲事，三场考完，已经是一年以后，这段时间，湛儿也好、侯府也好、林府也好，无论有什么变数，这亲事，都成不了！”

看到赵岭恍然大悟，蒋氏心里鄙夷更甚。说得如此浅显才能明白，不怪侯夫人和安郡王府联手，都不能奈林府如何。

林若菡倒是个心性通透的好苗子，可惜了！。

袁湛使了吃奶的劲，恨不得自己背后生出一对翅膀来，飞到林若菡身边去。

读书就读书吧，读个酸书能娶妻，不算太亏；

不能习武就不能习武吧，以后分出去单过，再习武也不迟。

只是，想起了自己心爱的长枪，也许要搁置很久，那匹跑遍京城无敌手的汗血马，也许要很久才能陪伴它，袁湛心里的惆怅和无奈差点超过了能和林若菡成亲的喜悦。

加快脚步，袁湛将烦扰的思绪抛到脑后。

若菡还在前院等着他的好消息呢！

那双明亮又清澈的大眼睛能够看着自己，自己哪怕放弃再多，也值得！

以前为了习武逃学被狠狠责打的时光，就当梦一场吧。

一路飞奔，来到前院偏厅，看见一群婆子和小丫鬟围在门口，似乎把门给堵了个严实，防止里面有人要逃离一般。

袁湛挤开人群，来到一脸寡淡的林若菡面前。

王嬷嬷一改刚才的愤怒，看见袁湛，恨不得直接上前问结果，被林若菡一个眼风扫过，老老实实站在林若菡身后。

所有丫鬟婆子都赶走，袁湛坐在林若菡对面，身子前倾，声音略带兴奋和怅然：“若菡，祖母和父亲母亲同意我们的婚事了！”

袁湛的兴奋和怅然几乎一样明显。

如果只有婚事而没有其他，袁湛相信，他能够高兴上三天三夜。

林若菡微微侧头，看向袁湛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她根本不相信，袁湛的几个长辈能同意这门根本就成不了了婚事。

赵岭早就和林府撕破了脸皮，今日没有把自己扫地出门完全是因为是蒋氏邀请的自己，且顺便在一旁在笑话而已。

“父亲答应了，只要我考过童生试，就去林府提亲；只要我考中秀才就完婚！”

袁湛幸福地宣布好消息，得知不堪真相和被迫停止习武的伤心和无奈，很好地掩盖在他的幸福中。

“袁湛，”林若菡定定看着她。

“恩，”袁湛答应着，声音中有喜悦。

“你——”林若菡欲言又止，“你是不是答应了什么条件？”

袁湛一顿，前倾的身体微微回了过来，难过和无奈的表情一闪而逝，他笑得干干的，“没什么，父亲放我放弃习武，我答应了。”

林若菡顿时如遭雷击。

她瞪大眼睛，微微张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被父亲打了多次也要继续逃学习武，被打了买不到伤药疼的呲牙裂嘴绝也不妥协，口口声声习武当大侠做大将军的袁湛，竟然为了考功名这个他最讨厌的事，放弃了他心心念念的习武报国梦。

而考功名，则是为了能娶自己。

她以为，自己来赴鸿门宴，已然很是勇敢。

而眼前，这个刚刚遭受重创的大男孩，被长辈谎言和欺骗造成的血淋淋的伤口还没有来得及等待时间这味良药来愈合，只为了能让自己早一点知道这个好消息，在努力无视自己的无奈和悲哀，在这里努力的强颜欢笑。

林若菡脸上渐渐有了笑容，眼中却慢慢蓄了泪水。

这个世道，黄钟为轻、蝶翼为重、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事比比皆是，她林若菡两世为人，一直颠颠簸簸、坎坎坷坷、摇摇晃晃、趔趔趄趄地孤独前行。

这个男孩，用他仅有的所有勇气和热情，温暖了她的心。

至此以后，浩渺大洋、巍峨峻岭、瑰丽春花、夏日红荷、晶莹秋月、三冬冰雪，都是她一路前行的最美景色。

哪怕，终此一生，复我平生，注定孤独，亦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