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壮举。
我真心如此以为。
把一个从心到身都喜悦的姑娘娶回家,然后,在我读书习武之余,能见到她,与她共渡美好时光,真是一件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当然,我在她眼里是个什么形象,我没太仔细考虑过。
后来我常常独自饮酒至天明,山顶的一轮明月照在我的头顶,我脑袋晕乎乎,可心里却已经清楚了,那个想要歃血为盟却血流不止的小破孩、送个袖箭却差点伤了她的笨蛋、那个装作受伤骗她紧张地从马上跳下来的蠢货,其实是个自诩聪明却瞎眼的傻逼。
当时,我只觉得我的行动似乎比别人慢了很多(当然,这哪里是行动比别人慢,其实是别人根本不允许而已,当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阴谋阳谋手段策划,一桩桩一件件,或阴暗无比或正大光明的出现了。
我被蒙在鼓里,一直在谋划自己的壮举。
比如,我可以稍微做个退让,勉强自己多见见那些尖酸刻薄的老夫子。
再比如,我可以让长辈们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
我几乎是胸有成竹。
可是,现实无情地把我的脸打成了一个猪头。
可笑的是,我竟然顶着一张猪头脸,邀请那个我心中美好至极的姑娘,来一个阴暗无比的地方做客。
那个好姑娘似乎有备而来,她一人“舌战群雄”,当我意识到那“群雄”首领,就是我那慈爱无比的祖母时,我几乎蒙受了灭顶之灾。
我无法辨别,到底我生活在自己的虚幻中,还是你们将我困在了虚幻里。
我的灵魂都收到了死亡般的撞击,几乎痛到与肉体剥离。
我仿佛一瞬间长大了,那个顶着十七八的壳子内心只有七八的蠢货彻底消失。
我请求祖母,我要娶林若菡,请她为我向父亲母亲斡旋。
我说。
“鸿门宴后,满身的刀口。侯府出去,名声扫地。”
我说。
“除了林若菡,您能放心把我这个愚蠢的孙子,交到哪个虚伪又浅薄的女子手中?”
然后,我以放弃习武为代价,获得了考取秀才后能将她娶会府的承诺。
呵,承诺!
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承诺。
我心里美好的姑娘,成了与皇位相关侯府站队的一个筹码。
当让,说穿了,我不过也是个筹码而已。
可这能怪谁。
于是,一个蠢货开始了放弃心中宏远埋头掉书袋的痛苦日子。
后来回味,那个蠢货当时心里还是十分甘甜的。
可不是吗,被蒙上黑布的驴永远不会停下拉磨的脚步。
一只叫袁湛的蠢驴勤勤恳恳拉了很久的磨,心里还美滋滋做着成亲的美梦。
林若菡期间给了我好多强身健体的好药,只是我心安理得收了她的东西,却始终没有看明白她眼里的复杂。
谎言的不攻自破,似乎没有让那些谎言的制造者有任何的羞愧与尴尬。
当日夜里,我心中向往已久的英雄救美的姿态,出现在松涛苑时,身体里的血液,已经近乎沸腾。
我因为那些讨厌却不得不面对的酸书,荒废了许久的武艺,一点也没有在章翰志面前落了下成。
相反,他一个早就在军中功成名就的前辈高人,如果不是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我根本就不会被他擒住。
在心爱的姑娘面前,我被如此羞辱,简直让我想去撞墙。
可不亏是我心爱的姑娘,我如此精湛的武艺都不能制服的恶人,竟然在她手里占不了丝毫的便宜。
我和我心爱的姑娘彻底占了上风,掌控全局。
可是,就在我准备抖着威风好好教训一下章翰志那个狗贼时,我的父亲到了。
我大喜,有父亲在,侯府教训一个伯爷,那是轻而易举。
不得不说,那个白衣剑侠说我眼瞎真是一针见血啊!
不管是章翰志那个狗贼大言不惭的说自己和若菡有婚约,还是父亲失忆般的忘记了他的承诺,最终结局,是一个合理合法保护自己未婚妻的人被五花大绑抬出了松涛苑,而那个无耻的恶人却被留在了那里。
我心碎欲裂!
之后,我被囚禁了。
我打听不到关于林若菡的一点消息。
后来,似乎章翰志的消息隐隐约约知道了一些。
他通敌卖国,全家被灭。
如此,若菡有当太医的父亲护一护,应该不会有事吧。
终于有一天,门上的大铁锁打开了,我见到了想我走来的父亲。
我心里复杂至极。
可再复杂的心情在第二次面对至亲的五花大绑面前,也终究消弭的无影无踪。
我被堵上了嘴巴,蒙上了眼睛,变成了一只粽子,然后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我被以游学的名义,强行遣离了侯府。
一路的跋涉,我不关心将会被送去哪里,除了吃饭睡觉上茅房,我都在闭着眼睛思考。
终于,被蒙上眼睛堵上嘴巴的我,终于不再眼瞎了。
无论我的祖母父亲母亲如何承诺,我论发放弃了什么硬着头皮去读书,我和若菡终究不能在一起。
我脱离侯府,除了一身武艺,我甚至无法糊口。
当然,我若是愿意卖艺维生那当另说。
设想一下,我无论是定亲成亲还是日常过日子,我基本身无长物身无分文。
连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的男人,肖想成亲生子,的确有些好高骛远。
还好,我明白的不晚。
身边的侍卫家丁,被我在一路上解决了七七八八。
我逐渐获得了掌控权。
我和侯府断了联系。
我从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到渐渐用自己武艺建立了一些人脉,直到攒下了一笔积蓄,花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我截断了自己和侯府的联系,但京中的动向我依旧时时刻刻关注。
直到,若菡成了郡主。
我很快知道了侯府加大了找我的力度,就在若菡成为郡主之后。
我回到了京城,但首先见的,不是侯府长辈,而是若菡。
若菡只穿了一件内室的小夹袄,大雪天就跌跌撞撞跑来前院,我一把将她抱入怀中,任自己眼泪流淌,任她抬手推拒,始终不愿放开。
我说,我袁湛如今已经是一个小有钱财的镖师了,问她愿不愿离成亲后随我离开。
她有些犹豫。
作为一个在江湖上混了一段时间的高手,我适时的抛出了香甜的诱饵。
我买了房,还置了地,甚至还有铺子。
她若是嫁了我,可以在地里种药材,可以开药铺。
她有些犹豫。
然后,我还放了终极大招。
“苏州气候怡人,冬天没有这么冷,我现在住的院子里有个非常大的葡萄藤,我琢磨了很久,到底是做个秋千等着我们的孩子去玩呢,还是做个小石桌,让你在葡萄架下面一边看医术一边吃葡萄?”
若菡哭了,答应了我的求亲。
回到府里,不出意外,我从一个阶下囚变成了一个有话语权的人。
不管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武夫,还是对侯府没什么助力的莽汉,眼下能娶到炙手可热的仁安郡主,让侯府在后面的皇权动荡里屹立不倒,我就是个当之无愧的功臣。
我见过了你们恬不知耻的嘴脸,就让我也不要脸一回吧。
侯爷首先同意了我的亲事,祖母也没有反对。
反对最为激烈的是我的母亲。
她直接回了娘家。
“有我,没她!”我母亲离开前斩钉截铁的说。
我去郡王府跪求,让她回心转意。
若菡知道后,我安慰她,母亲终归会被我劝回去的。
相比于我的跪求,侯爷到是雷厉风行,将跪在郡王府的我带回侯府,言辞激烈指责母亲耽误我的前途。
事情似乎还是比较顺利(请容许我自嘲的仰天长啸,若菡没有嫁给我,那是多大的福分!别说我的母亲能不能容得下她,我的父亲和祖母又岂能让一个郡主只是一个镖师的妻子),父亲找好了媒人,说好了日子上门提亲。
我以为这次一定能够心想事成。
哈哈哈!
我再次成了一个粽子,去了更远的地方。
多么美好的结局,多么美丽的人生!
一个葡萄藤就能落泪的女孩,一个小石桌就能满足的女孩,我袁湛竟然此生无缘。
我明白自己的价值。
我离开了林若菡,我父亲的爵位能够保全,我的两个哥哥虽然被人握了把柄也能高枕无忧。
我有些愧疚。
其实,若是不被绑着送走,我也不会留在京城了。
很多年后,我其实心里透亮透亮的。
我能给无理取闹的母亲跪下求归,当然也能牺牲自己的幸福给父兄铺路,我注定此生与若菡没有缘分。
后来我想想,若是若菡嫁过来,作为一个儿媳,一个小辈,母亲若是还是无理取闹,是不是也要跪下求饶,若果她不愿,我会怎么做?
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
不得不说,血缘的力量无比强大。
我能为我心爱的姑娘放弃挚爱的武艺,我更能为我的血缘亲人放弃我心爱的姑娘。
我是个人渣吧?
但我为了若菡,让母亲终日哭泣难过,让父兄面临危机,这样我就不是一个人渣了?
我无解。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后来的所有人生。
当我终于心明眼亮时,我已经输给了现实。
我被押送到兄长那里的路上,曾经试图逃走。
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可终究以失败告终。
我握着她送给我的小药瓶,心里觉得很是苍凉。
我去了兄长的军队,从一个小小前锋做起。
我不要命,只求军功。
呵,我要命来干什么?
她可能不知道,我在她成亲时,曾经回过京城。
我知道了她入晋王府后所有的遭遇,也知道她就算今日成婚,是顶着一个光头。
我心爱的姑娘,她遭遇过什么,我一回想,就心如刀绞。
可赵衍的手段如此厉害,我甚至还没有靠近晋王府的大门,就已经被人围攻后,再次变成一个粽子,出现在侯爷面前。
侯爷战战兢兢,向晋王府的人交代一定看牢我,不会让我去破坏他们盛大的婚礼。
狗屁!
和一个尼姑成亲,还盛大的婚礼。
我再次被送走,离开时,我满脸长须,胡子拉杂。
我恨赵衍,可更恨的是我自己。
若菡在晋王府的遭遇,其实就是她嫁给我的缩影。
相差的不过是赵衍的母妃比我的母亲更加有手段而已。
可我在想的是,如果若菡嫁给我和赵衍都不合适,那她嫁给谁合适?
一般的权势保不住她如此美貌又厉害的药师,嫁给权力巅峰的皇帝又不可能共侍一夫。
如此想来,像她这样独特的人,是否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里?
我们就是在孝道大于天的教条下长大的,我想,赵衍也不例外,否则,按照长辈们嘴里流出的只言片语,赵衍早就应该弄死他的父王母妃了。
血缘的力量,从小的教育,那真不是愚孝,而是真下不了手。
但明白归明白,这一点也不妨碍我在心里将赵衍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回到军队,我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几年时间里,我受伤无数次,军功立了一大堆,终于,我代替兄长,成了这一支十万人军队的最高的掌权人。
我有幸再次见到若菡,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三国合并,赵衍成了萧国历史上最厉害的皇帝。
据说,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他的皇后。
三国融合,摩擦不断,我在原边境处再次立了大功。
我被传召回京受封。
再次见到赵衍,他几乎容颜丝毫未变,我羡慕嫉妒恨。
除了看到我时,眼角多了几分凌厉。
想来,这些年他将自己的威势收敛的很好。
当然了,除了用自己的三个孩子牢牢绑住自己的皇后,他连自己皇后身边一个嘴巴厉害的宫女都不敢得罪。
活该!
我婉拒了他大将军的封赏,直截了当说了想要见见若菡。
我料到他会一口拒绝,但这样我还是如此要求。
若菡知道我回来,赵衍却拦着她不见我,想来,他有一段时间会很难受。
果然,赵衍不敢赌。
若菡接到消息急匆匆过来,看到我差点眼泪流出来。
我成了一个健硕的大汉,黝黑的脸庞,满脸络腮胡,脸上一条贯穿鼻梁的刀疤看了能止小儿夜啼。
看到那个我心中的姑娘成了三个娃的娘,还满眼泪花跌跌撞撞朝我冲过来,余光看见赵衍攥紧的拳头,我故意朝着若菡展开的双臂。
若菡在我面前三尺远站定,泪眼朦胧地从上到下,仔细打量我。
“阿——湛?”她语气带着疑惑。
我点点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嗯,若菡,是我。”
余光里,赵衍脸色非常不好。
我又当着赵衍的面,伸了伸手臂。
若菡走过来,轻轻拥抱了我。
不过一息时间,那个我心中永远的女孩,已经离开了我的怀抱,在我还没有来得及用力抱紧她之前。
我没再去观察赵衍的脸色,但我耳力极佳,能听见手指关节的声音。
咯吱!咯吱!
“阿湛,你长大了!”若菡的话里带着叹息与怅然,“这几年,过得很是辛苦吧?”
我深深凝望她,仿佛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还行,”我说。
她朝我笑,笑得眼泪落下来,“嗯,还行。”
我还想和她多说几句,却听见有人通报后,两个男孩牵着一个小女娃,走了过来。
赵衍马上向自己的长子次子介绍我,打断了我和若菡。
“见过大将军!”
若菡的长子和次子向我行礼,而那个小女娃则瞪大眼睛仰头朝我看,然后,嘴巴一瘪,“哇——”一声哭了出来。
若菡狠狠瞪了赵衍一眼,连忙把小女娃抱在手里,轻声细语的哄。
然后,赵衍和他的两个儿子,也加入了哄小女娃的行列,把我晾在了一边。
大哥给妹妹递了一个拨浪鼓,没用,继续哭。
二哥给妹妹扮了一个鬼脸,没用,还是哭。
赵衍微笑着把小女娃举过了头顶,坐在了肩膀上,张开小手臂在屋子里作飞翔状,然后,举高高三次,有用,哭声渐止。
若菡在边上担心的骂赵衍胡来,赵衍一边说着马上就好,一边继续哄着女儿,让若菡狠狠瞪了他好几眼。
最后,小女娃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回到了若菡的怀中。
我看见,小女娃那双眼睛和若菡及其相似,似乎有着细碎的星光,澄澈又明亮。
我心里似乎有些喜悦,在一家五口的笑声中,悄悄离开了那座偏殿。
动身离开之前,我收到了一个匣子,是赵衍让人送来的。
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药,伤药,补药,珍贵的奇药。
还有,一块免死铁券。
侧封的圣旨到了原萧国边境,我还是成了大将军。
世袭罔替。
我手握重兵,维护地方安稳整十年。
期间,我的父亲因为贪赃被褫夺爵位,我的舅舅卷入谋逆。
我似乎忘记了我还有一块免死铁券,远远遥望京城,想象着父亲的颓丧,想象着母亲在舅舅被砍头后差点被休而日夜哭泣。
十年间,我没有再踏入京城半步。
我常常拿着一坛子烈酒,在屋顶最高处,看着头顶明月,醉酒到天明。
京城之事,已经离我极其遥远了。
我似乎也没什么可以留恋了。
我心里的人,已经有了最好的托付。
*
十年后,原萧国与燕国接壤处,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暴动。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袁大将军对于处理这种规模的暴动,驾轻就熟。
所以,当袁大将军的噩耗传入京中时,从百姓到官员,没有一个人相信。
皇后林若菡认为皇上假传消息骗他,据说已经连着三天没有能回到寝宫见皇后了。
直到袁湛的亲卫带回了他的遗物。
林若菡死也不相信,袁湛就这么走了。
她给他的匣子里,什么珍贵奇药没有,只要留着一口气,就能从阎王那里抢回一条命。
直到亲自面见袁湛的亲卫。
林若菡把自己关了起来,整整三天。
最后,是小女儿仓皇的哭声,把她从里面拉了出来。
赵元盛成了出气筒,林若菡将他拳打脚踢狠狠揍了一番,赵元盛顶着一张熊猫脸休朝三天,林若菡才从噩耗里走了出来。
*
五年后,江湖上多了一个无名刀客。
刀客擅刀,但也有人见过他耍过一杆长枪,虎虎生威,一人单挑数十个悍匪,丝毫不落下风。
刀客劫富济贫。
刀客替天行道。
刀客独来独往。
*
五十年后,一江湖后辈,从艰险无比的孤绝峰半途灰溜溜回转时,忽然得见一个黑脸汉子一手握大刀,一手持酒坛,脚步生风的往山顶而走,那艰险的山路,在他脚下仿佛如履平地。
黑脸汉子络腮胡满脸,看不出年纪,只是他的厚背大刀十分怪异,刀柄出挂着一个青绿色小瓶,闪着柔和的光亮。
后辈刚下山不久,忽然听说萧国太后昨日已薨逝,太上皇自闭宫门,任皇上亲王和公主如何请求,都没有一丝音讯。
*
天色已明,袁湛一口饮尽坛中烈酒,眼角闪过一丝期盼。
会有来生吗?
若菡,等我!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