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寂寥,秋水渐寒,在众人的期盼中,工作组赴南方的调查人员终于回来了。几天后,从工作组内部传出了消息,经过了他们的认真调查,纱厂部分货款没有收回来,是因为市场变化的客观原因,说南蛮子转移国家资产,没有什么确切证据。这样的调查结果出乎意料,在纱厂内外又掀起了一轮波澜。早晨一上班,保全班的人都没有出外干活,大家群情激昂,议论纷纷。
“我早说了,老侯贼精,怎么会让人抓住把柄呢?”许班长吸着两只朝天鼻孔,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
“听说老侯把调查组搞得晕头转向,调查的人不想让问题复杂化,就这样草草地给出了结论。”有人附和着许班长,深深地叹了口气。
“俺听说可不是这回事,是这次去调查的人被南蛮子买通了,收了他的不少的好处,所以才这么不了了之的。”张胖子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在一旁不服地高声争辩着。
“就是……要先人不知,除非己没为,工作组如果真要是想查,就没有查不出来的问题。”在一旁的老黄师傅张口发了言,这次站在了张胖子一边。
在大伙七嘴八舌地争吵时,我坐在角落里那张已经脏旧不堪的土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笔记本,昨天老师在数学课上讲的几个概念,我还没有完全弄通,今天作业的最后一题还没能做出来。
一个挡车工突然推门进来,急促地四下张望着,冲着大家问道:“吴平,吴师傅在吗?”
听到有人找自己,我放下了书本,站了起来:“你找我,有事吗?”。
“吴师傅,有人在厂门口等你,说是你家里有急事,让你赶快过去一下。”挡车工说完话,就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听说家里出了急事,我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顾不得跟许班长打个招呼,就拔腿就往门外跑。车间外的秋阳明媚动人,我心砰砰跳着一口气跑到了厂门口,远远地就看见爹一脸焦急地等在了那儿。
“爹,你咋来了,家里出什么事?”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咱家没有事,是胡寡妇家出事了,他儿子二狗蛋出事了。”爹两眼血红,看样子是一夜未眠。
“你是说二狗蛋,他……他咋得啦?”我急迫问道。
“在矿上出了事,腿断了,俺们连夜把他送到了县里,正在医院做手术呢,医生说不知小命能不能保住。”爹的嘴角泛着白沫,看样子至今没喝水。
“爹,你在这等一下,我请个假跟你一块过去。”我转身朝厂里奔去。
二狗蛋的手术做了几乎整整一天,在一位50年代从南方支援淮北的老医生主刀下,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可是半条右腿却没有了。二狗蛋的鲁南媳妇哭成了一个泪人,他们脏乎乎的三个孩子被红姐带到了西张庄,一连照顾了好几天,最后在爹的反复督促之下,才被张寡妇极不情愿地接回了下吴洼。
一个星期之后,我与躺在病床上的二狗蛋有了这样一番对话。
“你到底是咋回事,咋弄成了这个样子?”我发问道。
“别提啦,俺可是被曹山矿坑苦了,中了这个狗日的圈套。”脸色苍白的二狗蛋咬着牙狠狠地说道。
“曹山矿,他怎么坑得你?”我急迫地追问道。
“自打上次俺俩偷石膏出了事,俺就不在三红他哥那个矿上干啦。狗日的曹山矿从县里放回去后找到了俺,说是俺俩被三红他哥害了,不能便宜了他们,谋划着再去矿上偷点矿石,来补偿一下这次的损失。俺开始不想再干了,可是这个狗日的一直在鼓动俺,俺经不住他的鼓动,想着三红他哥还欠着俺两个月工钱,就决定跟着他再干一次。”二狗蛋说到这里停住了,眼睛瞅到了病床旁小桌上,那里有我刚刚提来的一小篓苹果。
“都瘸了,还这么馋。”二狗蛋媳妇撇着嘴,拿起了一个苹果,出门到洗漱间去了。
“俺知道你下边会问啥,俺为什么被他坑了一次,还相信他,跟着他再干,俺……俺这是迫不得已。俺把你嫂子支出去,是不想让她知道这事。”二狗蛋吸了下鼻涕,使劲地往床下吐了口痰,“俺……俺在三红他们村里,有了个相好的,当然,比你家弟妹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比你嫂子漂亮多了,身子白嫩绵柔,就像一个小棉花套,但是每次去她那里,都得给她钱,所以……”
望着二狗蛋浑浊的眼神,我一股怒气打心底涌起:“这算什么相好的?你这不是花钱干……还差点把命搭上了。”
“嘘……”二狗蛋忙支起半边身子,示意我别再往下说了,他的鲁南媳妇拿着那只水淋淋的苹果走了进来。
“吃吧,往死里吃,你闺女儿子这几天搁在家里,那个疯老婆子还不知道怎么弄他们的呢。”二狗蛋媳妇把苹果塞到了男人的手里,拧着眉头愤愤地说道。
“你接着往下说,后来又是怎么回事?”我故意打断了二狗蛋媳妇的话。
“后来,俺们就在一天晚上,又去了一次矿上。曹山矿说矿上人今天歇班,他给看门的人说好了,塞了点钱给人家,今晚让俺们拉几车膏石出来。俺们到的时候,天才刚刚黑下来,俺说太早了,这小子就有点不耐烦了,说矿上反正没有人,早干完早回家,不是还有人等你……”二狗蛋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停顿了一下,抬头瞥了眼正站在窗台边的媳妇。
二狗蛋媳妇一脸烦躁,正目光空洞地瞅着窗外,没有认真听我们的聊天。
二狗蛋莞尔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俺俩进了矿里,果然有人在接应,曹山矿和看门的装车,我朝外拉膏石,三里外的大路上有一辆大五菱拖拉机。我们跑了好几趟,终于快将车装满了,曹山矿跟了出来,让我再回去拉最后一车。俺刚下了大路,身后的大五菱突突突开动了,他们这是要撇开俺,自己吃独食。俺明白过来,转脸就想去追,心里一着急,人和手推车一下栽到了大沟里,当时就昏了过去。那个手推车是矿上的,整个都是钢管焊成的,一下子砸在了小腿上,就这样小腿没了。”
“狗日的曹山矿!”我一拳头砸在了床框上,把二狗蛋媳妇吓了一跳,“等我见到了这小子,一定把他的腿掰折了。”
二狗蛋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因为医疗费不够,差了300多块钱。我向红姐开口要钱时颇为犹豫,嗫嚅了半晌才开口。红姐二话没说爬上床去,打开樟木箱子,从最底层掏出了那包钱来,把上面扎得紧紧的纱布一层层打开。当她将300元交到我手上时,我接钱的双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红姐,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小壮。”我知道这是小壮的救命钱,真不忍心就这样拿出去。
“这本来就是大伙给的救命钱,眼前就有一条命得救,正好先派个用场吧。”红姐目光如水,柔声地劝慰道。
“谢谢你,红姐……”我的声音一时哽咽,有些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