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啦起床啦!太阳都晒屁股啦!”
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踩着摇摇晃晃的藤木楼梯上来了,一个小人影仿若轻风般恍过,槐木的矮门一把被推开,一对小臂箍住了被子。她轻轻地笑起来,光透过横窗洒下来,落在她的身上。
“阿婳,松开。”被子底下传来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声音。趴在上头的小人儿眼珠滴溜滴溜地转了一圈,狡黠地一笑,臂上的小力道却是未曾减轻分毫。
突然,被子里的人翻身而起,小人儿反被包裹在了温软的被子里,一对麦色的臂轻轻的虛箍着她,“阿婳,还松不松开?”
被裹着的小人儿作弄不成,反被将了一军,不甘心的鼓起了腮帮子。片刻,她的眼珠又滴溜滴溜地一转,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阿辰哥哥是坏蛋!婳儿被憋得快死掉了呜呜呜!婳儿要死掉了……”
姜捷辰眨眨眼睛,他早已看惯了小家伙的花样百出的小把戏,如今只觉得又好笑又无可奈何,况且他也生怕真得憋坏了她,于是配合着她的挣扎松了手。
小人儿得了自由,忙扑腾着被子钻了出来。她急急地向门外边跑,好似怕极了又被姜铭川捉住按进被子里。待跑到矮门边上时,她扶住门沿,回身向他扮了个鬼脸。随即她跨过细窄的门廊,哒哒地踏下藤木楼梯,一边向着厨房奔去,一边大声喊道:“青哥,阿辰哥哥欺负我!你快帮我揍他――”
还坐在床上的姜捷辰抱着被子,想象着厨房里姜青被小人儿扯着围裙抱着大腿哭诉的样子,不由得忍俊不禁。他闻着从下面飘上来的菜食的香气,站起身来,提起被子,细细整理起来。被子很短,堪堪及他的膝盖。
待到姜捷辰头顶着一窝乱毛踱步到厨房旁的木桌边时,姜婳已经手拿着玻璃器皿,将三个人的餐杯倒满了米浆。姜青正从厨房里出来,双手捉着煮锅两边的把手,身上的围裙还未来得及脱下,煮锅还冒着腾腾的热气,似带着橙红色的烟晕。
姜婳瞥见了那橙红色的烟晕,放下手中的玻璃大壶,高兴地拍拍手:“太好啦!青哥今天在早餐里加了使君子!”这使君子,便是当地的一种香草,这香草在赤风域并不难得,某些山间地带一望过去,满目皆是,只需要带着背篓采集便是了。正所谓香草有灵,赤风域的香草一旦被煎熬,便会呈现出各色的气华来。这使君子的气便是橙红色的,赤风域的人们相信,那就是使君子的灵魂的颜色,像太阳,似光。
“阿婳还是这么喜欢使君子呢。”姜捷辰笑着揉揉小人儿的脑袋说道,触手处一片柔软的发,是最纯粹的黑色,如姜捷辰一般。姜青将煮锅稳稳地放到了桌垫上,卸下手套,解下围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姜捷辰和姜婳,后者似乎还记着适才的一裹之仇,并非像往日一般配合,而是扭着脑袋,好似卯足了劲儿想要从姜捷辰的魔爪中挣脱出来。见此情景,姜青笑道:“开饭啦!你们两个啊,就消停一会儿吧。”
听了姜青的话,小人儿安静了下来,姜捷辰的手也放了下来。一会儿后,姜婳在她的椅子上坐定了,赌气似的端起面前的米浆大喝了一口。这把椅子是姜青在她十五岁那年为她特别打制的,椅背上纂刻着一个“婳”字,是用昀体刻就的。昀体是赤风域内的一种古式字体,其字飘逸淡然,仙气缓缓,仿若天上来,可惜传者零丁,几近断绝,姜青就是其中之一。
“慢点喝,婳儿。别着急。”姜青望着小人儿,眉眼弯弯的笑着说道。
纵有再多的气,在姜青温柔得如三月风的安抚下,此刻也应该瘪了,何况姜婳压根儿就是假意生气。她拾起煮锅里的大汤匙,攥着长长的柄,给自己舀了满满一大碗,随即如平日一般,拣起木筷,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见小人儿的气消了,姜青又是一笑,适才接过小人儿刚放下的长匙,端起碗舀了几匙,又将长匙的柄转了半圆,放下碗,先拿起身前的米浆喝了一小口。他们的餐桌是一个小方桌,姜捷辰和姜青就面对着坐着,里侧坐着姜婳,她面朝着大门。门是双开式的木门,依着姜婳的要求,装饰上了新鲜的花条。
此刻正是赤风域的好时节,一年正中,各色各样的鲜花和香草都沐浴着光开放生发,风姿灼灼,红土地上,碧蓝天下,无处不充斥着澎湃有力的生命的气息。这片红土地上的人们拥有着他们自己的纪年法,那是这方神奇的红壤给这里的人们的馈赠。一年终结的日子,所有还在盛放的花朵,或是茁茁生发的香草,都会在那一天酉时初至尽数凋零。那时残阳还未散尽,所有赤风域的人民都能得以共赏这美极的视觉盛宴。待到第二天子时,山原烟首先破土而出,展露他的完美的叶的曲线,这便是新的一年开始的标志了。
“婳儿,近来在学校里还开心吗?”姜捷辰还在盛东西时,姜青对着小人儿温声问道。
姜婳闻言,好看的眉毛微微一皱,迅速又舒展开来,“好着呢!”她语气上昂地说完这句话,又吞下了一口暖糯糯的菜食。
姜捷辰见状眉头也是几不可察的紧了紧,他放下端起的碗,与姜青交换了一下眼色。
片刻,姜捷辰正要开口,姜婳忽地又出声生生截住了他欲要说出的话:“哎阿辰哥哥我跟你说,大前天我不是穿着你送给我的生日裙去学校吗,大家都夸我好看呢,连梅先生都说婳儿长成大姑娘了呢!梅先生还祝愿我越来越漂亮……”她说这些话时,眼睛里像跳跃着星星,轻灵又生动。
姜捷辰不由得大笑着揉揉姜婳的脑袋,说道:“是是是,我们的阿婳是全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姑娘!她还会越来越漂亮!”
“咚——咚——咚——”,轻快的敲门声响起,姜青即刻起身去开门,一个清澈响亮的少年声在门外响起,“姜婳姐姐,姜婳姐姐!”一会儿门开了,门廊上站着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郎,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下面搭着条暗棕色的五分裤,衬衫扎进了裤腰,系着一条与裤子同色的领带,简单的短碎发,愈是衬得他一双眼睛干净见底。
姜青边将他揽进屋,边笑道:“小辙啊,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啊,婳儿还没打点完呢,不过也快了,你等等她?”随即,姜青快步走向正在往自己的脚上套小皮鞋的姜婳,绕到她身后,熟练地用手轻拢起她的头发,扯出套在手腕上的发绳,轻车熟路地绑了一个松紧适宜的长马尾。
“圩辙,你怎么又来了,还来得这么早?”姜婳头也未抬地问道。
“赌约啊……”他不安地绞了绞手,也不去看她,支支吾吾地答道,“昨天我们一起回来的时候你说的,你说……总是我比你先起床收拾完,再叫你一起去学校,你不甘心……你说……我们今天赌一把,要是你先收拾完,你就直接先走了,以后也不和我一起走了,要是……要是我赢了……你就……你就……”
“我就如何?”姜婳来了兴致,一挑眉,“嫁给你?”
一时间,竟无人接她的话。
“不不不,”回过神来,圩辙急红了脸,慌忙否认道,“不是……是……你说……你就……天天去学校都和我一起。”
又是一阵沉默。
片顷,姜婳不好意思的挠挠她的马尾,腆着脸笑了笑:“哦,我给忘了。”旋即她一步一步晃到圩辙的身侧,抓起他便像逃命似的往大门外跑。待跑出半里路,姜婳才停下来,松开捉着圩辙的肘部的手,手捂着胸口呼呼地喘起气来。
缓了一会儿,她转向圩辙,见对方还是一副魂游天外的呆样,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气道:“圩辙,你是傻子吗,我们本来就是天天一起去学校的,你还没看出来吗,这个赌约我就是随便说说,你赢了我不会当回事,你输了我就有理由不和你一起了……可是我的这种小心思小算计,你怎么真得像个愣头青似的全说出来呢,这下阿辰哥哥和青哥还不笑话坏了我……”
大门外,姜捷辰和姜青望着小人儿拖着邻居小子风风火火消失的背影,不由得相视一笑。周边尽是古朴的粗木房子,有邻户正在处理刚打集来的猎物,绞着麻绳倒吊在支架上,正准备生火烧掉猎物的长毛,揭下皮来。突然眼尖的葛大婶发现了站在门外的两人,忙放开嗓子喊了一声:“阿青哟,快来帮一下大婶忙哟,咱两老怕把这好生生的皮子给烧坏了!”
“好勒,葛大婶,我就来。”姜青随即应道。他走到猎物的处理架前,右手一张,从他手心冒出一团冰蓝色的火焰,像极了他头发的颜色。火焰流到猎物的毛皮上,再凭依着他的意念在上面薄薄得游走,全然不似刽子手的粗暴,而是极尽温柔优雅之能事。猎物笼罩在一层清淡的辉光里,与其说是在承受拔毛剥皮的酷刑,不如说是在超度。
“好了。”随着他轻轻一声,一张厚实的皮被剥落下来。骨肉被冰冷的火冻住了,未见一滴血。葛大爷夫妇俩连忙道谢,姜青只轻轻一撇手,笑着说:“没事儿,不用多谢,举手之劳罢了。”
姜捷辰就站在原地望着姜青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眼底藏着压抑不住的热切和渴盼。姜青转过身来,正好撞上那双快沸腾的黑眸子。姜捷辰定定地朝他看,未有分毫闪避。姜青怔了怔,良久,像是叹息般移开了眼睛。
他望向碧蓝色的天空。
天真好。他心想。正值年中,没有风,赤风域的红土不会被卷起来刮向四方。恶鬼们也可以消停一会儿了。这是赤风域的人民最安稳的一段日子,人们打打猎,晒晒太阳,采采鲜花和香草,恍惚间有一种盛世永驻,安逸至死的错觉和假象。然待到迴罗香草再次生发,蔷薇季再临,赤风再起,这一切幻觉都会皲裂破碎……不止不休的战争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