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地,汾南密林。
姜捷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到了这里,明明上一秒自己还在追前方的影子。从一场夜到另一场夜——他在会聚所有的精神,只计划着给前面的人有力的远距一击,朱瑜剑的青白剑气甫一激昂,便被这忽如其来的另一种湿度的夜笼罩了。这滋味可不好受。
名剑的光热未烧起来便被捂灭了,振动剑身发出不甘的鸣叫。
姜捷辰从冲击中回过神来,放低身子的重心,巡视着打量四周的环境。忽地他的目光被扫视到的偏左后方的三五棵老树下面的几丛菌类抓住了。他走近看了看,又拔出几蔸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味道,眼底涌现出不可置信的光芒来。
“常生于大乔木底部,顶盖呈薄圆片状,而茎粗长,一簇生多色,细嗅有淡豆荚香味。性毒,喜汾南地区的湿瘴,非此地不活。”姜捷辰回想起念书时背过的条条目目,心底仍存几分怀疑地念念自语道,“不会错了,这就是那被称为‘司人的摇钱树’的玩意儿。所以说……我这是到了汾南密林了?”
意识到这一点可能性,姜捷辰立马屏气噤声,合上双眼,双耳的灵敏度被调动起来,会神去听这个夜所具有的声音。
“水滴声,矮树顶上头的风声,叶子飘零的脆响,领角鸮扑打翅膀的声音,……,!”待听到最后这个声音,姜捷辰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他听到了红雉蛇吐信子的声音!再而后!他听到了领角鸮被红雉蛇一口吞没的声音!他还听到了更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那是上百条蛇向一个中心滑行而来的摩擦声!
那个中心不是他!而是他左前方的某个地方!姜捷辰的心一颤,下一瞬便向那处飞奔而去。他方才去追那影子的时候,自是有注意姜婳也跟着他追出来了。这会儿虽然还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既然他来了,婳儿也有可能也来到了这地儿,这蛇群也莫不可能是冲着她去的。
他用尽全力地赶赴那中心,待远远地看得到的时候,几个男子的身形遥遥显了出来。姜捷辰立马屏气敛息,一瞬心中吊着的石头却是放下了。还好,不是婳儿。
然而他也不敢懈怠。一切都来得太诡异了,从旅店棚子起火为始,一切都不对劲。他突然来到这里,眼下这几个人是敌是友还是未知。他总不能跳出去打个招呼说,大家好呀,我刚刚在姚地昧谷追贼,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到这里来了。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想打自己的嘴巴,估计只有疯子才会相信他。方才他赶过来的十几分钟的路途,让姜捷辰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来到汾南密林了。实在是看到了些很熟悉的奇树,他三年走南闯北的时间,这汾南密林也是来过的站。这下可好了——姚地在赤风域的西界,昧谷更是处于偏北的地儿。这汾南密林却是赤风域顶南边儿的天然屏障,司族和异族的分界线。一跨可是近万里,这如何能一瞬间就没了?要不是这事当真是发生在自己头上了,他自己都要说自己是鬼话连篇。
“来客人了。”这时姜捷辰已经藏在了几人左后方的一肥树背后,后背心贴着树皮,正是如金针指穴分毫不敢动弹的时候,突然听了一道妖媚入骨的声音,还似意有所指,一个激灵,差点儿就破了功弄出了动静来。
好在他立即意识到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便安定了下来。
只见领头的男人口吐女子之音。他说罢这句话,细长的眼睛含情脉脉地看向前方,那里有几树沉厚的叶披挡着,与地雾袅袅相缠,却空无一人。向中心聚拢的蛇群陡地疾停住了,在男人方圆二三丈的距离匍匐着,便如子民朝拜君王。
它们的竖瞳不见了,蛇目间红光一片,没有杀意也没有森寒,只有空茫的虚无。姜捷辰方才使轻功超越它们的时候,在树顶上便看到了这诡谲的一幕——湿瘴笼盖的密林,偶有的抽条稀落的地方,飞驰的红光因太快造成短暂的余晖效应,留下成线的映象。
下一秒,男人目光所视的地方,一个头戴斗篷的人鬼魅般地出现了。
“你瞧瞧罢。”斗篷下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和他的出场极其不合,他的声音太是清朗,听着如见明空白月。
男人接过这走近的年轻男子拿来的木匣子,打开了来看,似是极大地被取悦了,笑得眯起来的双目中突兀地闪现一丝红光。
由于角度的问题,姜捷辰看不到那匣子中装得到底是什么东西。可那些都不重要了——这本该是顶重要的问题,可现在都不重要了。姜捷辰现在满心满眼都被那蛇男眼中闪现的红光给占据了。他不想再思考别的问题,他不能再思考别的问题。
“异族!”姜捷辰觉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异族!异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不对,异族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辞别姜青,丹熏城少城主姚忱的一见,积石原的回返,昧谷的小乞儿,姞已,燕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突然如同走马灯般回放过姜捷辰的眼前,没错,没错!今儿个是年中第四日!子时过半,便是第五日了。
年中!年中年中年中!这才是问题之大所在!人族的年中时期,受卡萨布兰卡的影响,异族该是在他们的老家睡大觉。莫说异族出现在这两族的交界线,该是一个醒着的异族都没有!些才姜捷辰看到这蛇男令百蛇俯首的本事,已是心生疑窦,却不敢往那方面猜。万万年来,异族会在年中沉眠,一个不逃,这是天地的铁则,是绵延了万万年的经验。可是那蛇男目中红光一闪,姜捷辰无法再欺骗自己是那是自己的错觉。“化人形,男子生女相,着女音,男女子皆媚极,祸人。欢喜嫉恨现于目,一生红光,一生绿光。毒族大脉,霄蛇。”
这霄蛇领主般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儿?而且看样子还不止他一个醒来了,他身后跟着的仆从自然也是异族。他们是提前醒来了,还是压根就没有睡过去?他们是只有几个人醒来了,还是一族都醒来了……还是,异族都醒来了?如果情况都往最糟糕的地方想的话,他们又在计划些什么?一无所知的人族……会怎么样?该怎么办?
一时间太多的问题占满了姜捷辰的脑子,尽管他勉力压控情绪,但心脏在几乎停跳之后,不受抑制的跳动还是让他的气息不稳了。一瞬间,姜捷辰的脖子上便多了一只手。
“沂。”扼住姜捷辰喉咙的斗篷男子不悦地开口道,“你怎么会没留意到这家伙。”
“不。怎么会呢。他那点修为,任他再怎么收敛气息,还不是如同光裸着在我面前。”受到责备的蛇男也不恼,反是调笑着走上前来,“不过我看这小东西有些意思。我方才传唤百蛇,便发现混了一个小东西进来,他似是急得很,好像这里有什么他担心的东西似的,让我好好地乐了一乐。本预备着见了你后再去逗逗他。不想这小东西情绪一激动,倒是让你也发现了。”
“奇怪的倒是你。”蛇男眼神在两人身上一转,饶有兴致地说道,“依你的性子,这样可疑的小东西,一般来说,早在你问我话之前就被你给掐死了。他怎么到现在还活着?”
男子没有答话。姜捷辰这会儿也察觉到了异常,使足力气垂下眼去看半弓着步手掐着自己脖子的这斗篷男子。男子的斗篷垂着暗黑色的纱,纱很长,他半弓着步,纱便接了地。透过纱只可以看见男子瘦削的身形,还有他腰间别的配剑的轮廓。
此刻这把剑正和姜捷辰背在背上的朱瑜剑一起震颤,发出几近同调的振动声。
在这样的夜里,这般的响音不容忽视。托这突然而起的响音的福,男子手上的最后一分力气,终是没有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