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罗赶到涉水宫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那小子确是不在这宫里面了,”沂在她身后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扶着她的手慢慢往外走,“不过别担心,就算他侥幸从湄奴手里逃出来了,王城道路复杂,估计也会走迷,跑不远的。”
行到宫前的台阶上,果然便有暗影拎着个人来告罪,正是湄奴,他抓着的人自然就是姜捷辰了。两个人一齐落地,姜捷辰是昏着的,于是浑像个包袱一样软软的趴在了地上,脸蛋贴着瓷砖,全无形象可言。
“你看吧。”沂得意道。
“无怪无怪。”宣罗嗔瞪了他一眼,也不搭他话。只先走到跪着的人面前扶起她,一脸兴味地与她讲起话来,没说三句,却是笑了,“这小子的古怪我算是领教过了,你别有太大负罪感。不过……我还真想知道,这小子你是怎么抓回来的,还真是因为迷路了?”
“正是。”回忆起方才发生的闹剧,面前站着的又是受人爱戴的亲切的族夫人,素来不苟言笑的女侍卫眼睛里也有了些轻淡的笑意,“实在失职,我当时已是追丢了,受罚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不想却是在回来的路上,与绕错路也绕回来了的这小子狭路相逢了。”
“哈哈哈哈——这小子也有吃瘪的时候——”听完了的宣罗朗声笑了一大串。只要想象一下少年到处转就是转不来出口,跑着跑着,忽然又把湄奴来遇的苦脸,她这心中就感到一阵儿舒畅。
“这下开心了。”沂见她笑饱了,便轻轻揽住她往回走,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向湄奴交代了一声,“把这小子送到寝宫靠大阳台的那间屋子里来。”
说完又继续往前走。王城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微弱的星星。回去的一路两侧都有暖黄色的豆脂灯安静地燃烧着,走着也不吓人。
“你瞧,之前你还嫌王城路难走来着,背地里不知道把重修王城的太太太爷爷咒了多少次。”回去的路上沂偏过头,微微垂眼看她的脸,小声道,“这次可不是帮了你大忙了,指不定这是他给孙孙孙孙媳妇的早了几百年的礼物呢,嘛,或许真就是为了今天。”
“你就会打趣我。”
“是是是。”沂并不挣扎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对那小子很有兴趣,不过今天很晚了,便别先操心了。我让湄奴送他来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也方便你来往,好好休息下,明天再去瞧她?”
“自然。我也好累啦。”先才方乍醒不久的女子脸色依然发白,站在她身边的沂一直都能敏锐地感受到。她还没有从出了一身虚汗的耗费中彻底恢复过来,身子还在发抖。再走了几步,感觉女子有些微微靠着他,凭着他身体的支撑才能走稳了,当即便掐了她的睡穴,背着她便快快往回走了。
***
姜捷辰再睁开眼,入目便是宣罗俯看他的明艳脸庞。已是光线很好的时候了,女子坐在床边的棉布垫椅子上,撑着下巴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看到他醒了,满眼都是透透明明的激动。这导致姜捷辰恨不能把眼睛闭上,假装自己从来没有醒来过——他实在是不想应付这个内心跟个女孩没二样的女人,他也应付不来,当时在念力域里的演技已经是极限了。
“你醒了!”姜捷辰最后还是选择了死鱼般空洞着眼躺尸,因为他明白就算他闭上,这女人也一定会说她看到了,并叫他睁开。小小的开得很高的洞口没有安装窗扇,与外界直白粗暴的连通着,有慌乱的鸟鸣从那里传进来,只是忽然就断了声音。
“又有坏家伙在宫里捕鸟吃了!”女子也听到了,迅速抬眼看了下洞口,低下头,忿忿道,“真是屡禁不改!”
那鸟儿的命运姜捷辰猜到了,但女子的态度让他有些疑惑。看她一对手摁在膝盖上,微微使力地攥着裙子,几乎要攒成拳头,恼意不似作假。可按他所估计的女子的身份,这便奇怪了。
“沂夫人。”他斟酌着开口道,“您怎么自己在这里生闷气呢。”
好生生坐在椅子里的宣罗一听到姜捷辰道出的三个字,女儿家的意态霎时间便消失了,立刻直起背,瞬即作出戒备的起势。姜捷辰瞧她这番反应,一时竟有些好笑,总感觉这也是一种娇憨,也知自己没弄错,遂语气和缓了下来,以期让她安心一点。
“我明白您肯定有所疑惑,比如说我为何知道您的身份。先得说,我不是过去曾经见过您,也不是之前看守我的那位女侍卫告诉我的,还请您不要误会。”
“不过是我的一些揣测罢了。”姜捷辰看她脸上实在不解,也不绕弯子,便耐心解释道,“我先设想吧,如果你只是霄蛇族的一寻常将军,你主子给你料理我,你便遵了命令,料理我便是。料理的过程中出了什么古怪乱子,下属会上报给主子才对吧。我又作弄你,又跑路,一醒来面对的不是沂那张脸,而是你,还能神清气爽躺在这,点事儿没有。你这可不是受命者的权利范围。”
“不过我还是证据不足啦。毕竟一切都发生得紧,我来不及得到周边人对你这种做法的态度。若他们有些紧张,你便是个将军倒也说得通,只是你不怕事罢了。若他们默认了呢,我就要说你该是个身份和领主几近平等的人了。”说到这里姜捷辰顿了顿,望着她整个人善意地笑了笑,声音也说的相当温和,“应该是个对他而言很珍贵的家伙吧,这与你的性格对上,也显得合情合理。”
宣罗抿了抿唇,不去看他的眼神,竟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至于你男人的名呢,我是听人说来的,就是我和他在汾南密林头次见面的时候,有人这样称呼他,我便记下了。”隔壁自他醒来便一直存在的气场在姜捷辰说这话时稍稍波动了几分,他瞥了瞥那堵墙,假装没有注意到似的继续玩笑道,“夫人的名倒是不知道呢。”
“你唤她夫人就好。”一瞬间忽然出现在门口的正是沂,他看着坐在床上的姜捷辰,皮笑肉不笑。比女子还妍丽的眼睛注视着甚至没有因为他的突至转过头来瞧的少年,向来万事不恼的他竟觉得有些烦躁。
“沂!”宣罗偏头看是他,带了些小埋怨道,“你怎么来这边了?你不是说你在那边守着就好嘛。”
沂走近来,低头服软般的摸摸她的头发,便抬眼对上姜捷辰的目光,这一次却是微妙的笑意直达眼底。
“我家夫人已是向我说了她在你这里遭遇的怪事儿了。我有一个想法,倒是愿说与公子听听。”
“请便。”
“公子好像已经意料到我要说什么了。”沂慵懒地坐到姜捷辰身边,瞧了他的模样一会儿,摸了摸下巴却是道,“我族每间上三年,就会组上一支小队,目的便是为潜入人族腹地,寻那卡萨布兰卡。我呢,有一年曾经做过里面的一份子……当时我们路过姞地,一行人里面,除了我和我亲弟,全都送了命。”
“那是一个老女人干的。那顽固神经得很,非要抓着我们俩小子要给她做弟子。我们当她是发疯,一天晚些她破天荒留我们看屋,单个儿人出去了,我们便也趁着机会给溜了。”
“她脾气是怪。”
这时姜捷辰淡淡地接了这句,这下沂算是彻底明白他是猜到了自己要说的了,但瞅他竟还能如此气定神闲,一时不禁有些吃惊。
“你……这也太……”沂生平第一次感到话题不受自己控制了。
“不必说多了,看来你我与那老女人都是旧相识了。”姜捷辰无所谓地笑笑道,说出话来却是副已知的口吻,“我当时求她收我,她不肯,嫌我根骨差。却还是教了我几招几式,其中不乏她独创的奇技淫巧,其中有一式就是怎么用念力制造虚假的威压。当时我被困在你夫人的念力域里面,自己没能力强破它,于是使了这招。诈夫人以为我是陷在了过去,那个时候的我还拥有着未明的强力。这样一松开招法,夫人以为是侥幸得了机会,自然不会浪费,就会自己把它给破了。”
说到最后姜捷辰只转头看向旁边的宣罗,赔笑不止,因为他感觉身旁的女子听着听着就要发怒了。“不是说您好骗的意思,只是毕竟嘛,别人的过去是个未知的东西,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更容易怀有恐惧。我想要是确是现在的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使了这招,你该是能克服的吧。”
“那一式,她也教了我和我亲弟,说是孩子掌握些这些家伙好保命。”沂瞧着姜捷辰无奈地哄她,会心笑道,女子悔不当初的小表情,看得他十分爱怜,“今儿早夫人告诉我你做的这些事的时候,我还有几分不敢相信,不想还真有这样的巧。”
“想来也是,若不是夫人说给你听,因着这一式,我如今才享福了。”
“你听我说那老女人杀了我族人,竟不觉得紧张么?”沂顿了顿,又凝视了会儿少年,再道。
“若真是仇深至此,我现在还能活着吗。”又是陈述的语气,听得沂心头一跳,“我承认好了,那女人倒也算是我老师,但只怕老师给你的不是仇,而是恩吧。”
“即便矛盾双方冲突不断,哪能说各自的内部就没有问题呢?”沂还在心中咯噔,清劲的少年音继续响了起来。这一次说完话,姜捷辰就闭上了眼,似开始养神。
“你没有一些问题吗?”沂有意思地看着这被拆穿了诈局,却仍然从容的少年,眼中终是闪满了兴味,“比如说我霄蛇族的族夫人使的为什么会是你人族的念力之类的。”
“谁都有秘密。”姜捷辰摇摇头,“我并不需要知道一切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