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夜里天凉,不好好盖被子睡觉容易生病。两兄弟从来不踢被子,一直都睡得安静又规矩。老旧的毡革出奇的隔音效果良好,任凭外面的吹沙声一直响,也吵不醒里面的人。无边无垠的黄沙里仿佛只有这么一个避风港,四周八方滑过它的都是干燥狂暴的气流,鬼魂般的阴冷的风声挤压它,它保持它的宁静。
它既没有被碾碎,也没有窒息,它的身上甚至有母性的韧光。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兄弟俩却发现毡包破了一个洞。这让他们大骇,牙都顾不上刷,就跑去找老人。俩小家伙火急火燎地冲进老人的毡间,沂的裤子因为没有系好,怕掉了地只紧张提着,一掀门布入眼却是个水灵灵的女娃娃,在老人前旁跪着,此刻回头看他。
登时左脚绊了右脚,起来裤子真落地上了,近身的淇连忙帮他提上,女娃娃竟也不尖叫,只一双眼直勾勾地看他俩。两兄弟更加手忙脚乱,系个裤带子忙忙乎乎了好久也不见成,急得满头大汗,只想吼一声叫这妮子别瞧了。
最后索性就一只手抓住了裤子,瞪着眼睛看这女娃娃。
“真狼狈。”女娃娃又看了他好久,看得他快受不住了,才大眼中笑意漫漫道。
“你说什么你。”沂肺都要气炸了。“还不都是因为你么!”他心中这样想,但还是把这话给压了下去。
“我叫宣罗。”女娃娃站起身,作了个礼,似是正式的自我介绍。
“没人问你的名字!”
“你还真是个容易受气的体质。”女娃娃走上前来,拂上沂的肩膀,直接的眼神看得沂心中一紧,“可是我不仅要告诉你,你还必须得记住这个名字。”
“凭什么!”她的手甫一搭上来,沂就激灵得一个后退,却又不想太没面子,往后撤的当头又生生绷紧了身子,止住了,恁是没给吓到一个大退步。
“就凭你是我的仆人。”女娃娃却是没被这声吼给震住,继续盯住了他,还未张开但已是天然带着几分媚态的面庞,此刻两目明明,一看到底,勾着的笑容也相当愉悦,“仆人当然要记住主人的名字。”
“你瞧瞧,”女娃娃说着说着,从前襟掏出张黄底纸,抓着它送到他眼前一尺位置,上面蚂蚁乱爬的字直接就撞了上来,“这是什么?”
这一系列动作说话下来,这女娃娃合是流畅自然,沂却是几乎给弄懵了。他觉着眼前这小姑娘神气活现,不想竟是害疯病了。
他还在发怔,没有去看宣罗摁到他面前来的脏兮兮的薄片,忽然却感觉身边的淇情绪不太对了,转头向右看他,果见他眉头紧蹙,平日里因为懒总是睁不太开的眼睛竟是微微瞪大了,盯着那张纸,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
沂见状也硬着头皮努力分辨起纸上的字——淇弟这般作态,太难见了。一年前护卫队突然向他们下手的时候,自己还是雷霆震怒,打不过但也把背后那些家伙的祖宗问候了十八代。淇弟却从始至终都是不咸不淡,连未料到老人的出现、他们二人以为必死无疑的那个清晨,他也只是台子上唱戏台子下嚼书,反观当时被不甘心折磨到暴虐的自己,反倒是被安抚的一方。
“易奴文书?”不看不打紧,一瞧,便让沂的脸黑了。
沂愠怒的声音念出这四字来,方才始便一直旁观的老人心虚得便往女孩的方向缩了缩,试图用女孩的身体挡住一点沂暴射而来的目光。可惜这个年纪的女娃娃身板还是小得厉害,尤其宣罗又比大多女孩儿更细上一些,无法成全老人躲躲藏藏的心思。
“今我有奴二人,乖张刁蛮,娇气殊绝。弃之,大亏矣;弗弃,实不可忍矣。苦思不得良方,今终有解。即刻字据立,此二奴自今日卯时起即归宣罗小小姐所有,生死婚丧,全权尽汝……”沂吃力地边辨认着字边默念,到最后几乎都要念不下去了,一把将宣罗手里的纸抓了过来,推开她便将其怼到老人的脸上去了,“你什么意思?我和淇弟什么时候成为你的奴隶了?你有什么资格将我们转让给别的人?”
骂着他将手指向宣罗,这女娃娃方被猝不及防一个给抢了文书,此刻还有点呆滞,未恍过神来,又听到男孩的怒声冲进耳朵里,“还是把我们转让给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小姑娘?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她才多大啊,你瞧瞧你做得这叫事儿吗?”
“你这是看不起我?”宣罗听着就气了,话说出来,又恢复方才仪态,“可是你已经是我的所有物了,不急,来日方长……”
她眯了眯狭长的眸子,却发现沂专注顾着和老人怄气,也没听她说话,大大地抿了一下嘴巴便也不自讨没趣的继续下去了。
最后的结局自是以沂不自量力挑战老太婆、被击出毡包外、靠着毡包壳数白云、淇弟慌慌张张跑到他身边为他上药这样的滑稽景象告终的,两兄弟的汗水混着药水的腥气,熏得周遭都很是难闻。
“你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东西?”他们这样坐了许久,宣罗忽然掀开布帘从毡包里走出来,她的步子踩得极慢,一步一步长长短短,轻轻的、徐徐的,就像羽毛挠地,让人觉得这便是有意的挑逗。她的最后一步停在了沂的面前,沂此时却已不害羞了,抬起头来便看她的脸,发声就是质问,“老太婆说昨夜里她出去散步,不想倒霉碰上沙蝎群徙,你路过救了她。她没有什么可回报给你的,想得到的只有我和淇弟了。”
“是啊,我是个精算盘。”她的声音也很轻,隐隐约约埋伏着迷惑人的味道,“我救了人,定是要拿一份值当的报酬的,白救我可不干这活儿。”
“这种鬼话,”沂如她之前的样子,也直勾勾看进她的眼睛里,“谁会信。”
她但笑不语。
“现在,”僵持了良久,她迎着沂错愕的目光,缓缓地伏地,一双腿渐渐地化做了蛇尾巴,身子和头部也发生巨变,人类的眼越来越飘虚,一对竖瞳眸子却逐渐清晰。一片白光耀目,下一个瞬间,黄沙里躺着的便只是一条蛇罢了,“你信我了吗?”
“君王。”红色的覆鳞蛇自沙里半直起蛇身,其余的部分则盘旋着堆在下方,“您已经和人类待在一起太久了,连同族都认不出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