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法抵抗的压抑……
一切都让自己感到无法呼吸,耳朵里开始像是锣鼓家伙不停比赛似的炸响,而时间久了,却又演变成了始终如一的沉寂。只觉得身体在不断被抛起和落下,整个轻飘飘的,抓不到一丝一毫,只觉得手脚都已经消失掉了。而且不止是视力和听力,感知和触觉也同样被夺走,甚至他只能被动地随波逐流,浮萍般被任意拨动,空荡荡地坠落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恢复了意识的那一刻,听到的却是让他耳朵轰轰作响的雷鸣。让耳膜又麻又痒的微微刺痛却不甚好受,于是自己下意识的举动便是用手去捂,而真当双手压住了耳廓的刹那,他却一下子愣住了……
“为什么?我怎么可以……我、我……我这是能动了吗?”
虽然在不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只能静静躺在病床上,被动地接收他人照顾,而这却并不代表他真的对外界一切毫无所觉。意外的伤损只是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控制,但他依旧可以感觉到那虚弱无力般的沉重感。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可闻,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甚至连呼吸也都只是下意识的起伏,完全和一个傀儡般任人摆弄侍候,但来自于意识之中的直觉却更加敏锐和强大起来。他可以借此探知到身边那颓丧的叹息,还有难以遏制的低低哭泣,以及那让人压抑的冷漠。经历了那种抑郁,当发现自己再次能控制身体,却由不得他不欣喜若狂。激动之下,他全身都在颤栗扭曲着,瞬间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满满充盈在心头,快乐得仿佛立刻就要炸开似的。
“醒醒啊,元璃……”
听起来无比哀怨,应该出自于某个女人之口的呼唤。虽然很清楚对方叫的那个名字,和自己不会扯上什么联系,但基于某种毫无来由的伤感情绪,他却遏止不住心里的好奇,慢慢睁开了眼睛。
曾几何时,连这种理所当然的动作,也成为了某个里程碑式的进步。对于有着深度昏迷经历的人来说,这基本就代表着复原的希望。作为亲身体验者,自然是很有资格来宣称,他已经切实抓住了这个机会,脱离了那个辛苦煎熬中的黑暗,重归光明。
双肩一紧,只觉得整个身体立刻被人狠狠压进了让人窒息的怀抱当中,才刚眼前一亮,便又陷入到了幽香扑鼻的簇拥里,脑袋里昏昏沉沉,仿佛那无边黑暗的日子又再次来临一般。
“怎么可以这样?”
他恼羞成怒,企图用力推开这个莽撞的女人,虽然莫名有些依恋着这温暖柔软的所在,但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他还是很有原则的,不会随随便便让人占了自己的“便宜”,而且他也确实是难以消受对方的热情。
“好了好了,盼儿你还是松开他吧。孩子才刚刚醒,你可别吓坏了他?”
一个听起来很是威严的男人。
大概也是觉得此情此景让人太尴尬,终于有人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出手扯了扯那个正紧紧搂着孩子的妇人……
映入眼帘的,乃是间可谓极尽奢华的宽敞内室。珠翠垂帐,绫罗堆垒的宽大牙塌上,却是个半躺在床头颓然呆若木鸡的少年。负责任的说,眼前这位貌似愣愣,却绝对不会让人心生厌恶——因为他的相貌实在够得上俊逸超群的评价。那明亮双眸侵染了氤氲一层水汽,看起来略有些黯然,以至于让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使人油然而生出几分不忍。以至于被下人扶到旁边坐下的那丰腴妇人,几次都试图想要再将他拥入怀里,却终是被她一只大手稳稳压住了肩头,动弹不得。
那妇人容颜端庄秀丽,五官隐约和这少年郎颇相似,称得上是绝色佳人。然而再仔细端详,她虽然保养得宜,体态丰盈,但终究已经是韶华不再,尤其眼角细不可见的鱼尾纹,已经暴露了她的年纪,青春易老,不得不让人为之扼腕。
有些忐忑地扭过脸来,那妇人望了望身后那高大身影,担忧地问道:“父亲,这孩子该不是受惊过度了吧?我怎么看他眼神怪怪的……要不,咱们请个道长过来看看?”
“我想大概还是被吓到的缘故。好大的一个雷火就落在跟前,怎么能不害怕……刚刚咱们请来的郎中已经会诊替他开了定神千金方,先吃上几付看看再说好吗?”
说话的,是那个异常高大的老者。此人看起来年纪六旬有余,身着一袭宽大的紫色锦袍,发髻高挽,顶梁冠镶了块水色美玉。虽然看着头发略花白,但依然面色红润,双眸炯炯有神,尤其说话时中气十足,丝毫不显半分老态。
只不过他嘴里虽然是在安慰,但却对女儿希望道士过府查看的话题避而不谈,隐隐变相地拒绝了此要求。
“父亲……”
那妇人却偏不死心,还想再求上两句时,老者却已经面带不悦,沉声呵斥道:“堂堂国公府邸,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羁留的……别说了,这件事没有商量!”
略顿了顿,那老者尽力放缓语调,慢慢道:“你们母子身份尊贵,我自然得防范那些宵小之辈趁漏近前蛊惑……你想想看,这孩子可是皇子,万一有别有用心的歹人混进来,你或者孩子出了纰漏,让当今圣上情何以堪?再说了,宫中有制,巫蛊魇祟之流都是要被查禁的。公府里人多口杂,你叫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冠来,不是明摆着元璃情况不妙了吗?”
“可他真是昏迷两天了啊……父亲,难道我就这样看着璃儿,一点办法都不去想吗?”
那妇人似乎有些顾忌,有些话没有说出口,但最终还是让她忍不住反驳了一句。而当她最后那句话出口之时,却让老者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寒意!
“盼儿……你难道忘了,他终究也是我秦仲的外孙!他的血脉里同样断不了我秦氏一族千丝万缕的关系,难道身为外公,我还会故意害他?”
怒斥两句,秦仲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淡淡道:“无论如何,你先给他把药喝了,等过了今晚再说。”
“父亲……”
妇人幽怨的又叫一声秦仲,却见他依然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双目露出了些无奈。略稳了稳心神,转身从下人手上端起温热的汤药,自己浅浅尝了一口,然后一勺一勺给孩子喂了下去。
说起来那孩子倒很是听话,虽然这汤药有些苦涩,但他却只是咧咧嘴便顺从地喝了下去,自始至终也没有抱怨一句。殊不知,其实他的心思完全没有在这里,脑子里还是在神游天外。这喝下去的汤药是苦是甜,他根本就没留意到……
“璃儿?”
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顶,秦仲试探着又呼唤了一句。然后让他失望的是,那孩子虽然下意识抬起了头,眉目里却依旧毫无神采,根本心不在焉。
“唉!”
烦恼地叹口气,他一扭头正看到一脸哀怨的女儿,嘴角抽了抽半晌无语,干脆跺了跺脚,转头就走了出去。
秦盼儿眼巴巴指望父亲能松松口,以便让自己可以放开手脚拜访名医或者玄门高士来给孩子治病,却不想老父亲依旧还是抽身而走。不由得让她悲从中来,盈盈珠泪滚滚而下,转手放下汤碗将孩子搂进怀里,又放声大哭起来……
入夜掌灯时分,三个丫鬟团团环绕,正眼巴巴地盯着床上的那孩子。
元璃咧了咧嘴,终于回过神来,艰难地咽下了第六碗苦药。
“殿下,夜深了,您好好休息……奴婢们就在外面轮流侍候,有事儿尽管召唤。”丫鬟里为首的一个,将手虚搭着敛衽一福,然后便带人收拾茶盏碗碟,缓缓倒退出去。
她们的任务是守着这房里的人,秦国公的外孙,当今的九皇子元璃。虽然如今知道这位殿下子受惊失魂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府门,但即使是这栋大宅子里,秦仲依然不许太多人见到元璃痴痴呆呆的样子。
作为秦氏一族最重要的布局,元璃此刻的尴尬处境已经让秦仲生出了灰心失意的念头。他几乎不能想象,如果让那些秦氏族人知道了元璃这幅模样,他们会不会又来劝说自己,再选宗族里旁系的优秀嫡女入宫,来顶替女儿现在的地位。
毕竟秦家人把大部分力量都用在了支持元璃母子上,无论钱财还是人力物力,都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而其中最重要的关节,就是元璃未来能否在朝堂站稳脚跟,可以向那个至高无上的座位更靠近一点。当然,身在局中重要关节所在的元璃母子,必然也会被家族里其他各房,乃至旁系各房所觊觎。他们虎视眈眈,巴不得这两母子行差踏错,以便能安排自己的嫡女取而代之,借之鹊巢鸠占。
身为一族之长的秦国公自然不能允许如此阴谋得逞。
所以他在元璃出事的第一时间,就把这个消息控制在了公府范围之内。直到现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九皇子元璃只是偶感风寒,卧病在床休养。
此刻,房里的夏元璃依旧是对一切视若无睹般,双眼无神直愣愣看着屋顶,一动不动。直至听到那两扇雕花房门吱呀一声,被完全合拢的瞬间,他涣散的眼神这才忽然有了焦点似的,唰一下子亮了起来。嘴角微微有些抽搐,当夏元璃试探着将双足踏在那柔软地衣绒毯上,好半晌才挣扎着站定。
双膝有些发麻,腰杆也很僵硬……
虽然吃力,但元璃仍是咬牙让自己颤颤悠悠走了两步。一阵无比踏实的感觉慢慢涌了上来,那失而复得的心情让夏元璃不禁长长呼了口气,“我……我这是真的恢复行动能力了吗?”
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脑子里依旧是乱糟糟不着头绪。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终于靠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当然,如果没有之前那段无知无觉的日子,他也不会变得如此患得患失,而刚刚还沉浸在纷杂的混乱中的意识,也终于重新开始恢复……
“嗯?”
无意中把手扶住了旁边的红木圆凳,夏元璃突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寒意。嘶地倒抽了口冷气,一幕幕破碎的片段回闪而过,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这……我这是到了哪里?”
入目完全是一派古色古香的家具布置,房里可谓极尽“奢华”,香楠古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诸如金钟玉鼎之类的玩赏物件,而那雕梁画栋的窗棂上,亦悬挂了不少造型各异制作精美的风铃,偶尔随风款款而动,发出了阵阵叮咚脆响。一张檀木条案横搭古琴,铜炉里正燃着香料,氤氲缭绕,让空气里弥漫着沁人肺腑的味道,似乎隐隐暗含着某种用来宁神醒脑的功用,竟是无形压抑住了夏元璃的烦躁情绪,让他很快就静下心来。
站在面一人多高的铜镜前,有些尴尬地看着里面那粉妆玉砌似的小孩子,夏元璃此刻油然而生的,却是与之格格不入的疏离陌生……
刚刚的惊喜过后,再有的,却是发自内心的一股莫名寒意。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般的孤独凄凉又涌上心头,夏元璃只觉得浑身冰冷,整个人如坠冰窖般瑟瑟发抖,一阵阵虚弱无力袭来,眼前发黑,忍不住踉跄坐倒在地。
这一次,他是真给吓到了!
此时此刻,心里简直可以说是百味杂陈。满腹混杂难言悲凉情绪,并没有种种传说中的志得意满或者踌躇满志。心里满载着的,只是被剥离了熟悉回忆的伤痛,以及大喜大悲之后的无力颓败。
作为一个常年卧床陷入深度昏迷三年之久的现代人,对于小说话本里所谓回魂夺舍之类的设定,夏元璃并不算是陌生,而且也不止一次的浮想联翩。但如今当那难以置信的事实真摆在了面前,他这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安理得。
“我难道就这样夺走了一个孩子的未来?看他的样子,应该还不到十岁吧?”
仅仅在一闪念之间,他就完全被良心谴责打击得溃不成军,甚至于难以接受眼前的一切。他暴躁地一脚踢翻了那巨大铜镜,然后他便紧紧缩进了墙角黑暗里浑身发抖。下一瞬间,他突然失神,茫然看着匆匆闯进房里的丫鬟们,任由她们七手八脚把自己重新抬回了床上。
“璃儿!”
等到秦氏得了丫鬟婢女的报信,大呼小叫地冲进夏元璃房里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儿子铁青一张小脸,双目无神,牙关紧咬地不停发抖。此情此景,又怎么能不让她心疼得几乎要发狂大叫?
顿时也不管身边手下婢女面面相觑,秦氏一把将瑟瑟发抖的夏元螭再次紧紧搂在了怀里,扭头厉声喝道:“来人,立刻把我父亲请来!对了,还有那几个开方子的家伙……这几个庸医,竟敢害得皇子病势加重,马上押他们来给璃儿看病,如果治不好皇子殿下,那就统统给我押到刑房去行家法……打死勿论!”
当然,很多人都以为元璃未必是因为喝了那些汤药才会病情加重,但事关堂堂皇子的安危,而且又有堂堂德妃的口谕,即便下面有人觉得不妥,却又哪敢忤逆一丝一毫呢?
而哪怕已经安寝入眠的秦国公老大人,听说自己这个烫手山芋般的小外孙病情加重,他同样也二话不说便穿戴整齐,领着继室夫人邵氏,匆匆地赶了过来。
“父亲,你看看……元璃他浑身大汗,面色发青这明明就是难受得紧了啊!事到如今,难道您忍心……您就真的打算眼睁睁看着嫡亲外孙就这么苦捱下去吗?”
德妃秦氏仿佛根本留意到旁边邵氏,只是嘤嘤哭拜在父亲秦仲跟前,苦苦求着:“父亲……你答应我好不好,就让我派人出府,多找几个大夫和玄门方士来救救他吧!”
秦仲面沉似水,久久默然。他当然清楚自己这个女儿所求得是什么,奈何在自己府外,各方各面安置的耳目众多,真应允了女儿所求,让这消息散布了出去,难保就有人会把主意打到他和这母子俩身上来。更有甚者,一旦被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知道,难保就不会生出什么别的想法?
心里一个个念头如浪头般翻涌而过,秦仲只觉得自己愈加头痛难耐。他也明知道,此刻自己应该断然驳斥女儿,但眼看如此凄然的场面,那原本严厉的口气就又软了几分,沉声道:“那……家医郎中他们人呢?元璃他都成了这样子,怎么还不尽快叫他们来诊治!”
“公爷,刚才德妃娘娘已发话,让人去找府内家医郎中们,只是……”
门口二管家秦福一边进来应声禀报,一边有些畏惧地瞅了一眼满面泪痕的秦盼儿,眼看对方垂下的泪眼中隐隐透出一丝警告,心里不禁打了个哆嗦,忙低下头说道:“听郎中们说,殿下他是惊吓过度,乃至气血逆行伤了心脉,也……也……也就是说,他……”
秦仲眼眉一立,心里预感不妙起来,眼看手下人吞吞吐吐地不禁勃然大怒,遂厉声吼道:“怎么样?说呀!”
“殿下他的病……眼下恐怕药石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