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愧是妙僧,连反驳别人都是一大逃的禅机佛理,居然还就让元璃根本找不出什么毛病来挑眼。
人家说得并不错啊……那些清规戒律管得了其人,却封不住其心,既然身在红尘避不开世俗侵扰,那还不如坦然受之来得自在逍遥。
心空明则无挂碍——这个沧云所求是所谓菩提本无树的大道。
于这种以入世来求超脱的佛宗弟子来说,就算你和他讲什么规矩戒条也都是多余。换句话说,他压根就是个没心没肺随遇而安的家伙,你和他较真,纯粹是自讨没趣,到最后只能让你自己变得更郁闷而已。
元璃是两世为人,自然不会不懂得这种道理。所以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和这个妙僧纠缠下去,只是冲着秦逸拱了拱手,算是谢他给自己介绍了个不错的老师。
秦逸自然是巴不得甩掉元璃这个烫手山芋,好尽快脱身为妙。见元璃很满意自己介绍来的这个妙僧,立刻便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向他们两个告辞之后就急匆匆拔脚走人了……
沧云怀里抱着一架漆面流光琴,却正是之前秦逸答应了送元璃的冰纹八宝梓桐,全长三尺六寸,扁而长大,桐面梓底,冰纹散布,内嵌金银珠翠八宝。
却见妙僧把琴横置于几案之上,未讲乐理之前,却先开始介绍起了琴之构造来历……
“琴之制,长约三尺六寸五,征候周天365,宽六寸,厚二寸。体态下扁平,上呈弧凸起,分征天地,应天圆地方。以宽者为上,窄者为下。形拟为人,上突出为头,近沿为额,头下内收为项,再宽为肩,直下内收为腰,最下为尾。
琴背,面、额两角为护轸,此乃凫掌,项上横开为轸池,7孔穿轸绒,上系弦,下系轸,上孔称龙池,下者称凤沼,腰之中左右各开方孔名足池,以雁足缠弦。
琴上嵌件称岳尾,横列项上高出琴面者为岳山,岳下横木为承露,尾略高出琴面者为龙龈,岳龈架弦便于弹拨,龙龈左右者为焦尾,下者为尾托。
琴陈称几而不以案名,头左尾右,其外安13枚取音志名徽,徽多以用蚌壳作,但尤以金玉者为贵。琴张7弦由外向内渐细,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加弦一根,是为文;再加弦,是为武,而弦出轸绒外之结曰蝇头……”
说到了这里,妙僧话音顿了顿,将目光投注元璃脸面上,眼见他听得极为认真,不禁含笑着点头继续说道:“人生八雅,分琴棋书画诗香酒茶,前四者又称四艺,以琴者为首……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而琴亦有九德,分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故琴为君子之器,有正德明性之效,可堪正乐。
乐有八音,一作金器,谓钟、铙,二作石器,谓磬,三作弦器,谓琴、瑟,四作竹器,谓箫、笛,五作匏器,谓笙、竽,六作陶器,谓埙、缶,七作革器,谓鼗、鼓,八作木器,谓柷、敔。此八音者,金石为国之礼器,不可擅行,弦竹之后才为乐之常,故琴可称八音之主,常有与琴比德,唯君子能乐,而不去身之说。”
“看来,沧云师父你似乎是专攻于琴啊……”元璃突然笑了,指着面前架上之琴说道。
妙僧却肃然摇了摇头,“贫僧虽遍览修习八音,却唯琴之一道,尚不敢言通晓二字。”
元璃听了这话不禁愣住,“听老师你讲起琴理来是脉络有序,言之凿凿……为何自承不敢有通晓之说?”
妙僧粉面微红,苦笑道:“天下诸乐,唯琴道乃合阴阳、兑三才、含五行、并分应周天年月之数,其理至玄、其乐至情……贫僧惭愧,如今入世还尚未完全堪破七情六欲之扰,故而不敢言通晓。”
正说到这里,就听门外有人抚掌大笑道:“小和尚,也总算你还有一点点自知之明……好歹没有误人子弟!”
听这话说得很是刺耳,妙僧眉头微皱,目中不由闪过了一丝疑惑,慢慢抬头向外看去。
来人一身道服,三绺墨髯飘飘洒洒,却是元璃认识的熟人——正是在秦府里的那玄门道学先生,自称为崂山门下的李道源。
元璃对这个李道源颇有些好感,生怕他和妙僧沧云起了什么冲突,便连忙抢先打了个招呼,“李先生,今日可是闲暇……我在府里找了几天不见,没想到你倒自己上门来了?”
“贫道稽首了……”
李道源双手抱拳略拱了供,眼神先是往元璃脸上溜了一圈,脸色变得似乎有些难看,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旁边沧云,遂冷声道:“和尚,你便是小公爷从逸云阁中请来的那个妙僧沧云吧?贫道与元璃私下有些话说,不知可否借上几步,劳驾尊步先到外面等等如何……”
“慢来……不知道长你是那位,先是窗外出言相讥,甫始登门有要撵贫僧出去,未免也太霸道些了吧?”
妙僧看似娟秀,没想到却也是个不肯服软的要强性子,看那李道源老大不客气的撵人,竟是直接出口拒绝了他的要求。
“贫道有要事与他商量,让你个外人在这里,岂不是碍手碍脚?”
李道源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几分鄙视的神情,直接唰得将袍袖一展,数道凌厉劲风霍得直击沧云面前!
嗡……
忽然一声沉鸣荡起。
沧云右手轻按丝弦,微抚之际便见空气中漾起了一丝涟漪,余音袅袅彷如波形迎住那来势汹汹的劲风,只闻啵啵几下轻响,轻易竟将那攻势化解无形之中。
“嗯?”
李道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诧异,扭转头重新打量了妙僧沧云几眼,“和尚,你当真要与道爷作对?”
“道长,事有先来后到……你若有话,不妨等贫僧于殿下课后再谈不迟!”
沧云面色一沉,右手小指轻勾尾弦,掌如抱月之势,左手却是竖起作了单礼,外面锦绣僧衣微微略鼓,显然已经凝聚了真气笼罩全身。
“哼!”
李道源冷笑出声,一双眼睛乌黑深沉,像两潭幽邃无底的湖水,利刃般注视向面前那个俊俏的和尚。那双眸子里,似含蕴着一种隐隐无可言喻的讥诮和杀气,右手微垂,骨柄的长剑便滑入手中,俨然便是要真个动手的意思。
“等一下……你们两个先都住手好不好?”
元璃被两个人的架势吓了一跳,连忙一个箭步跳到了中间,把两只手高高举起,分别挡在了他们胸前。
“喂喂,话都没说几句,见面就急赤白脸地动手……我说你们这一个和尚、一个老道,不都是出家人吗……火气怎得都这么大啊!”
“出家人?这终日出入于坊间纵情声色犬马的贼秃,还有脸说自己是个出家人?”李道源傲然挺立,用剑尖点了点沧云,满脸的不屑。
“自命清高的庸碌之辈,入世红尘亦能追索大道,你又如何可知?”沧云粉面微沉,亦是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
“红尘多扰,你这贼秃偏反其道行之,不觅清净修行,终日贪恋在风月之间,妄图以声色犬马迷惑世人,尔之所行乃是邪道……”
李道源把手中宝剑一抖,凛然正色直视沧云,“天道自然,我辈修行之人当以正驱邪、秉持本心,安能纵欲恣情?”
沧云不屑地摇了摇头,“身在红尘,方知情欲之苦,方明世人所惑,修行者善避其身,不证因果、不知世事,徒然座论夸夸其谈博取清名……才是空言欺人。”
“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佛道以偕同此理,身染红尘纠缠而妄念脱俗,尔所行之途分明是一条死路。”
沧云哈哈大笑,索性一推几案,拂身直面李道源道:“不以予之,何以言弃……我佛言世人皆苦,若己不明其苦,又安能教化世人?入世修行以身试法,方可知世途、晓根源……世尊舍身饲虎亦为明法,汝又何言吾道难成?”
“荒谬!”
李道源气得须发皆张,一身浩然之气骤然而出,仿佛烈烈狂风席卷四壁,吹得沧云衣衫不住飘摆、迎风招展。
“天行道,君子以自强而不息!立身不正,何以言靖天下不平……从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染红尘而妄持,历劫数而求其术,终不获徒为!”
“身如菩提树,明镜可为台,劫加身而志不摧,尘埃何所寄?身在红尘而言弃,道在口中而不明……岂不闻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吾辈身在局中,唯以证方能破!避之不及唯恐天下……才是徒言!”
斗鸡一样的僧道两个,在旁边喋喋不休各执一词,倒让元璃心里霍然开朗。两人莫衷一是,其实求得却是殊途同归的大道途径。李道源秉持的是通常意义上清修秉持求脱世,而沧云妙僧却是别觑蹊径,行的是红尘炼心求堪破。一为弃,一为悟,其实论得无非是求大解脱的方法而已……
“予与取之,必先舍之。取舍难离,不若视之……李先生、沧云师父,其实大道三千取其一,所谓正法大道之途无非是过程,与其讨教孰是孰非不如只念初心……依我说,顺其自然如何?”
“顺其自然?”
李道源眉头微皱,眼中却闪过一丝惊讶,看向了元璃。
“顺其自然……自然……自知方然!”
沧云却是眼睛一亮,“明心见性,见性不知何以明?诸法象,诸法空象,菩提自在心,何以言菩提……善,此言大善!”
说着,他随即双手合十躬身向李道源深施一礼,接着退了几步,淡然自若地站到了元璃身边。
“道法自然,自然之道贵在心……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不若视之……顺其自然,弃不如舍……哈哈哈……我亦不若试之!殿下果然是天赋异禀,一言解惑……诚为妙法良方!”
李道源心念所动,霍然开朗般恍然如梦初醒,望着沧云微微一笑,也是拱手作答,遂不着痕迹地把剑收入袖中。
“你们这是决定不吵架了吧……”
元璃挠了挠头。
他刚才也是灵机一动,却不知已经解了两个苦修之人的好大心结,帮他们化去了横亘在胸的深深执念。
沧云微微一笑,一脸的温和柔声道:“殿下之言甚善,贫僧与这位道长心中俱是明了……再辩下去,徒然无益。”
李道源翻了翻白眼,脸色古怪地撇嘴道:“我们一个老道一个和尚,再吵下去也不过是鸡同鸭讲,和他费那个力气干什么?”
元璃一笑,心里知道这位别看貌似洒脱,其实却是个极其骄傲的性格。他能说出这种话,已经是在表示出极大善意了……
沧云笑了笑,对着元璃和李道源说道:“既然殿下与道长有要事相商,贫僧暂且告退便是。”
他躬身合十,刚要转身出门,却见李道源不耐烦地一抬手,“行了,你个和尚也算是他的半个老师,听听也无妨。”
沧云一笑,倒是很配合没有坚持,随即又转回了身站到原地——他其实也看出来李道源和元璃所说的事情恐怕并不简单,他刚刚受元璃的一言提醒,于心性修为提升上是获益良多,自然而然便起了回报的心思。心想着若是这孩子有什么难处,也许可以出手帮忙也说不定。所以,一听李道源不介意他在旁边,却是正中下怀的说法,便顺水推舟又陪到了元璃身边。
其实一开始这妙僧对元璃的印象就不错。他本人虽久在红尘俗世走动,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不知凡几,但像元璃这种心思灵动,天赋绝伦的孩子却委实并不曾遇到过几人。
秦逸怕沧云不肯来府里授琴,倒是不忌讳地把元璃天赋上的优点着实夸赞了一番。而等沧云到府中见面,几句话下来察言观色,更是惊喜发现这位小徒弟果然天赋绝伦,不但于根骨悟性上极其适合修习琴艺之技,最难得是心性极佳,所以他毫不犹豫便决定了将一身乐理琴技倾囊而授,内心更早就认可这个元璃是自己收徒的不二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