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在云雾的尽头展露出一点点端倪,带着一抹怪异而扭曲的残辉映洒大地。没有风,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和垃圾的味道,让人感觉那么沉郁,发恹发涩,很是提不起精神般有气无力,胸膛中总感觉燥得心慌,但就连喘口气也都禁不住湿漉漉浸染了后背衣衫……
南城坊大街早就已经没有什么人在闲逛,差不多各家楼子全半掩了门窗,要不就是垂挂着竹帘。这种时间早就过了上客的高峰,该来的已经来了,该走的也已经都早就结账回家。
嗯?
也许还有个别人要稍微拖沓了一点……
街口酒肆外正趴着吐舌头的黃狗,突然警觉地竖起了脑袋,紧跟着青布帘子一掀,店门里走出来一个高挑个的锦服富家子。
这人穿着一身湖绿长衫,下摆却掖了一半在结腰带上,晃晃悠悠像是灌多了老酒,一张肿胀的脸上泛着红光出了店门,眯缝老鼠眼左右一溜,飘飘然朝着街尾摇摆着走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嘴里还哼着荒腔走板的俚调。
但就在他刚刚走到一条深黝的小巷前面时,巷口忽然窜出来一个结实的汉子,这人行动矫健迅捷,箭步拦在这人眼前,冷沉问道:“你是秦逸?”
这位长衫仁兄不由一激灵,连忙退后一步,结结巴巴的答道:呃,是……是我……”
对方毫无表情的朝巷子里一指,道:“跟我来,有人要见你。”
勉强定了定神,秦逸稍微恢复了一点清醒,“谁要见我?又不认识你,你知不知道我……”
嗖!
他蓦地将话噎住了。
对方已经将一柄锋利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由这人冷酷的脸色看起来,绝对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角色!
一肚子老酒也已全化成了尿水淅淅沥沥流淌在裤子里,秦逸嘴唇发青,颤栗着的问道:“这……这算什么意思?你你你…用刀子指着我?”
那人黑着脸,冷漠说道:“进去!”
艰涩得伸伸脖子,秦逸呐呐说道:“朋友……你对付我可是有人指使?没关系,我付你双倍价钱,只要你能放我一马……”
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突然向里挪了一点,秦逸全身一僵,张开大口就待呼叫,但是,当他的目光在一刹间与对方相触,却又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人眼神森冷,完全是漠然的表情,秦逸亦见过这种人,他知道对方应该是铁了心要让自己跟着走。他如果想叫,这人则会毫不迟疑将手中匕首抹下去,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目光恐惧的望向对方,脖颈那里也已有一丝血迹渗出,秦逸有些晕眩。
“别……别!疼……”
那人硬邦邦地再次问道:“我不会再说一遍了,你走不走?”
小腿抖了一下,秦逸不敢再迟疑,踉跄地向暗巷中行去,后面那劫道人也亦步亦趋跟着走进来。
进了巷子才几步,秦逸已发现一条人影有如鬼魅般立在黑暗中。
那人的身材偏瘦,映着月色可以看到有一双浓密的眉毛,如同刀刃般斜斜挑起。挺拔的鼻梁下,一张薄嘴唇紧抿着,颊间撇出了下垂的弧度,最令人震慑的是他那一双眼睛冷酷锐利,像死水般了无生气,仿佛是直透人心地看了过来。他的脸色是惨白的,有些沧桑所留下的痕迹,加上那冷硬的表情,便给了人一个倔强冷硬的印象!
他穿着一袭黑色绸制大氅,一柄黑皮鞘的细剑提在手上,正淡淡地打量着对面的秦逸。
秦逸只觉全身冰冷,心一个劲往下沉,他后面,那大汉已恭谨至极的向那黑衣人禀报:“副统领,这家伙就是那秦逸。”
惶然的秦逸也已明白了一点什么,他惊怯问道:“看样子,二位是官场中人?呃,其实在下……”
黑衣人带着些不耐烦的皱皱眉,语音冰冷,还有那么几分刚硬的残酷,“你的出身根本帮不了你……秦逸你最好别啰嗦,也别打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乖乖和我走一趟。眼下有点事,需要你替我们暗卫帮个小忙!”
秦逸脸色一变,冷汗滚滚窒息般叫道:“什么?你你你……你说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淡淡的道:“如果你还没完全被酒色掏空脑袋的话,应该是明白我们暗卫从来的行事作风吧?”
秦逸全身颤抖,牙齿磕着舌头,说话的声音也含糊不清,“别……冤枉啊!我可什么都没有做过……我就是出来喝了几杯,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黑衣人漠然道:“别废话,走还是不走?”
秦逸面容扭曲急喘道:“不不不……我根本没有犯事,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黑衣人厌恶说道:“已经说过了,你只需要和我走就好,最好不要废话!”
秦逸惊恐的问道:“哪儿……你要带我去哪儿?”
黑衣人道:“当然是带你回去……到你家秦国公府。”
双眼恐怖的大睁着,秦逸哆嗦着道:“你是谁……你究竟要干什么?”
黑衣人用右手的大拇指点点自己胸口,道:“我就是牧千山……”
像见了鬼似的蓦然跳将起来,秦逸惊惧至极的哀呼:“什……什么?你……你就是那个血剑牧千山……那……那个暗卫执刑统领?老天啊……”
后面,那壮汉冷道:“你该感到无比荣幸才是,为了你这么个纨绔子,我家副统领能亲自出马侍候呢!”
秦逸抖索着指向黑衣人,面色灰败的叫:“那……那……么……你?”
黑衣人牧千山面无表情的说道:“那你可以走了吗?我赶时间,也不想多费手脚……你还是老老实实听话的好。”
秦逸气急败坏地惊恐叫道:“牧……牧统领,你要用多少钱?我加倍给你,十倍付你,只要你高抬贵手,我马上就给……”
牧千山冷道:“暗卫规矩,不得借机敛财营私舞弊,也不可以任人讨价还价,你已经犯了我们的忌讳,而且就算你有金山银山,眼下只怕也是无能为力。”
他顿了顿,接道:“何况,我们并不是为了钱而出手。”
秦逸尖叫道:“你们敢?你们是什么东西,还敢挟持于我?你们如果动我一根汗毛,我就叫我爹派人活剥了你们的皮!”
唇角轻轻牵动了一下,牧千山似是有些厌倦的道:“如果你见到他,可以试试让这么做……老吴!”
秦逸直觉后背感到一阵寒栗,他方待开口大喊,后面那被称作老吴的壮汉已其快无比地猛击中秦逸的后脖颈。
蓦地僵立在那里,突来的酸麻使秦逸连双眼全瞪直了。他两手紧握如拳,脸部痉挛,嘴唇里吐了口气,便低哼一声身子剧烈颤抖。
老吴利落无比地身子打横,右手作揽月状又狠狠给了秦逸肚子一拳。秦逸喉头里涌起一阵咕噜噜怪响,全身就像一滩烂泥般缓缓委顿栽倒在老吴肩头,竟连两眼也全都翻了白!
摇摇头,牧千山冷清清的道:“老吴,我己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下手的时候要一击即中,否则日后传出去,岂不让人看轻?”
老吴脸色发红,讪讪回道:“像这家伙的情况倒是少见,从前不也是一巴掌就倒了?”
背过身,牧千山淡淡的道:“我看就是平时对你们太松懈了,居然还跟我在这里找借口……走吧。”
说着,他自己首先转身朝着反方向的巷尾走出,老吴却自怀中摸出一只大口袋来,把秦逸一兜装在里面,然后背起来急步追了过去……
……
金陵皇城墙外,梆锣响动刚过,已经是夜半三更时分。身披铁甲,手持长枪铁矛的巡逻禁卫,踏破了夜色寂静,哗哗踏着散碎的步伐地走过。
墙根一个影子悚然停住了脚步,远远看着大队经过,便立刻抱着头缩进了拐弯处的阴暗角落里面。
阴云适时在此刻挡住了迷蒙的月色,冷风凄然,两边高大围墙暗影,让不甚宽的巷道里更加显得阴森可怖,那曲折狭窄的尽头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张开了一面大口,正择人而噬般发出了咻咻地呼啸声。
那持灯带队走过的禁卫队长,余光扫过黑黢黢的巷道里面,也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挑着脚用灯来回晃晃,便略过了那瓮城巷道,直直又带人趋向远处行去……
缩在暗处,静静听了好久再没什么动静,那小小的人影随即又开始簌簌地贴着墙边游走,一直到了角楼下面才停住。
仔细摸了摸手边凸起的一圈方砖,继续又把手臂伸过去,等感觉到了那两根折断的铁条还在,他这才深深松口了气……
慢慢矮下了身子,一侧身便挤进了那不大的废弃排水渠口里,亏得也就是他个子不大,竟是顺利从栅栏缺口中硬钻了过去。一路弯腰缩身,曲曲折折又爬了近盏茶时间,这才走到水道的尽头。荒草漫漫,几乎有半人高的荆丛严严实实遮蔽了所有外来的视线,作为宫中浣洗局背后早就荒僻闲置的园子,这里根本看不到什么人经过。
即使偶尔听到什么异样的动静,隔壁那些早就劳累一天的粗使仆役们,根本不会舍得从温暖柔软的被窝里爬出来,通常也只当做是野猫野狗在嬉闹罢了。
一直久居宫中的夏元璃自然知道这个不大不小的漏洞所在,话说早在一年前,他已经从废渠里偷偷出宫玩耍过。而且据他所知,宫里那些宫婢和司监都很少来这里,所以也不甚清楚这水渠的事情。所以一直到现在,这条密道竟意外保存了好几年,躲过了几次大的修缮填补,而替他留下了回宫的这么一条捷径。
之前夏元璃也是从秦府墙边狗洞里偷偷钻出来的,仗着人小又体态轻盈,他居然很幸运躲过了李道源和沧云的追赶。而且牧千野手下那些包围秦府的暗卫们,似乎也压根没想到一个堂堂皇子,竟也会和普通人家孩子那样,喜欢到处钻钻藏藏地玩什么躲猫猫的游戏,从而根本就没注意那只有尺半大小的狗洞,甚至附近看守的人也是只盯着角门那边,却不知道他早就贴着墙根借黑暗和大树的掩护,逃之夭夭了……
当然,街面大晚上早就被戒了严,这一路上他也是走走停停,费了很大力气才算能靠近皇城附近。若非是他平时早熟悉了宫里和秦府两边的偏僻小巷,恐怕真还躲不过那帮四处设卡的暗卫兵卒,能够顺利到达。至于说看似戒备森严的皇城,从小就在这边长大的夏元璃更是轻车熟路,什么时间可以从什么地方经过,他已经不止一次试验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能如此轻易地又潜了回来。
按照以往经验,现在浣洗局此刻应该是开着门的,夜里负责照看巡视的宫婢要到四更才会回来,所以一般这里的大门通常不会关闭,以方便她们回房休息。
夏元璃蹑手蹑脚地从角落草堆里探身出来,然后顺着廊下栏杆慢慢挪到了门口。四周静悄悄的,连虫鸣鸟啼也完全沉寂了下来。哪怕一点点动作不注意都会带起唰啦唰啦的异响,由不得让他屏息凝神,一边小心刻意放慢脚步,一边竖起了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
看样子运气还算不错,夏元璃并没有遇到什么梦游起夜的家伙,所以他很顺利就通过浣洗局宫门,走入前往西苑的偏僻甬道。一般为了避免下面的仆役冲撞到各宫苑的贵人嫔妃们,他们都是被安排走那些较偏远难行的路径。不过这样倒是方便了夏元璃,他这一路并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很快就到了德娴宫侧门不远处的拐角。
和往常一样,看守宫门的两个司监还是懒洋洋靠在门边打哈欠。值夜的宫婢们早已经例行巡视完离开了宫苑附近,里面的德妃和贴身婢女们也都早就睡下了。虽然他们两个在这儿守着也不过是按成例在虚应故事,但既然这边多了两双眼睛看着……那么夏元璃再想顺顺当当进去,可也就不再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