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川,金陵都城之门户,古称临眺关,后改建置县,源于夏境第一的澜陵江横亘环绕于关城之外,故而因水得而名。
出陵川往北三十里,便是那著名的饮马渡,相传为上古时大夏圣祖禹皇征讨南蛮诸国,率军百万至澜江北岸,见大水拦路,遂憩马饮之,水竭见底而渡,所到各城僚王皆惧,拜伏乞降——曾有前朝名家作七绝而赞:“饮马渡水蔽悍刀,平江日没见临眺。犹记踏城三千里,伏鞭跪道皆蛮僚。”
高耸巍峨的城楼之上,牧千野隔城向北远望白浪击空滚滚而逝的澜江水面,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旁边的陵川郡守季朝青却是兀自不觉,依然喋喋不休地讲述所知道的那些本地典故,哪怕是跟前几个暗卫都皱紧了眉头,他却还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评点,仿若已是渐入佳境,怡然自在其中一般。
终于等到这位话痨的郡守大人口干舌燥,一干暗卫几乎忍不住要发作的时候。牧千野冷冷回过头来撇了一眼,冷气森森的目光中也带了几分不耐,季朝青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下官一时兴起,还请大人勿怪……勿怪啊……呵呵!”
牧千野默然看了这作怪的郡守几眼,脸上露出了意似问询的神色,季朝青倒是反应极快,连忙躬身回禀道:“大人放心,本官已将海捕文书张贴了四城两门,衙属所辖均全部出动沿街巡视……担保定不会让重犯从咱们眼皮子底下逃脱便是。”
“季大人乃是陛下倚重之臣,关于交办事务想必也是安排妥当,牧某又岂能有所怀疑?不过……”
牧千野收回目光,操着怪异的腔调低低说道:“这事情可关联非小,难道你还不打算暂闭关城,以配合本卫所属缉拿么?”
季朝青弯着腰,枯瘦的一张脸却露出了几分狡猾,“大人说得这是哪里话?下官安敢不配合上差所谕……只是,这陵川之地历来便是我京都门户,往来多有南北行商通过,亦不乏外邦来朝四夷所遣之客。循我朝旧例,若非刀兵之祸延及,不可闭城拒行……如今倘使未有战事而擅自关闭了城门,只恐是让人多有揣测怀疑,若再引起百姓不安闹腾起来,那可怎生得了?”
“季大人,只怕你是因为你座师乃秦公的缘故,而故意敷衍刁难本官吧?你应当明白,这要搜捕的可是陛下本人钦命要犯,你若因此而心有怨尤,可是犯了莫大的忌讳……”
“嘿嘿嘿……大人这话可就重了,下官便是有天大胆子,自也不敢因私而误了国事。只不过这闭城之事非有明旨不可为,还请大人别为难下官才是。”季朝青呲着牙干笑,模样简直谄媚到让人浑身发麻,然而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却是绵里藏针,让牧千野根本抓不到什么把柄。
牧千野深深看了一眼季朝青,他突然感觉自己还是太小觑了此人的城府。对方以旧例咬死了不肯松口,也正是看准了如今陛下正当乱时势必求稳不出意外的心理,明里是替朝局着想,实则却是表明自己的不满态度,顺带也是警告暗卫这边不要想干涉地方政务的决心。
“既然郡守不肯通融,那牧某也不好强求……就依你所言,不闭城便是。”牧千野慢悠悠点了点头,看着季朝青刚刚面露得意之色,突然话锋一转,“只是,恐怕这人手便有所不足了吧?”
季朝青愣了一下,“大人您的意思是……”
“如今我属下暗卫已经遍洒了出去,能抽调来这里的不足三百人手,加上县属衙差也不过区区五百之数……我看,还需要让本地驻军也参与进来,方才妥当一些。”
牧千野看向城北江岸的驻防大营,然后低低说道:“本官和你一起出文知会江防兵马司,让他们抽调三千精卒随暗卫入城驻扎,配合这次缉捕。”
季朝青顿时脸色一僵,刚不甘心地要说话时,牧千野却已脸色阴沉地说道:“之前陛下已经赐了我调兵令符,亦准我便宜行事……那便如此定下吧。”
听如此说法,季朝青知道再无法推脱,只好僵着脸拱手点头称是,然后也不再多话,直接转身下了城楼……
“好个奸滑的郡守,我看,不如趁早解决了以免麻烦!”
牧千山冷着脸从人群背后走了出来,站到了牧千野身边。
牧千野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不过是借了个由头,想要拖怠我等行事而已。如今他的靠山秦仲已然授首伏法,余者各阀人等皆陪着一起上了断头台,只剩下他们这几个残渣余孽,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皇命催得紧,寻找那个孩子才是第一要务,不必理会他了。”
顿了顿,牧千野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转身问道:“消息已经送过去了,大哥那边还没有回话吗?”
牧千山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忧虑神色,摇了摇头道:“眼下还没有回来消息,只怕是……”
牧千野眼中却透出了几分自信,摆手道:“不会,我算是了解大哥为人的……他虽然表面上心灰意冷退隐江湖,但其实依旧对当年之事还是耿耿于怀,就以我的判断,他必不会放弃这次机会重回家族之中。毕竟,他至今还未曾交割族中暗探的制辖之权,若真是甘心沉寂,他又岂会是恋栈不去之人?”
济世堂,陵川县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医馆,而且也是城里最大的药铺,控制金陵一带六成药材批发转运买卖的行业巨贾。
都说济世堂里有三宝,第一是世代相传的青囊医书,第二是被供奉在药柜最上层的九百年老山参,而第三便是济世堂少东家,人称陵川公子的墨清屏。
说医书是因为这是墨家立身之本,说老参是因为此物天下罕见,至于最后说到墨清屏此人,却是因为其不仅医术高明,文采超群且品貌出众,足以堪当陵川各家年轻子弟的典范,亦是少女藏春恋恋难忘之人。可以说,济世堂的赫赫名声有大半便是源于这位少东家,诚可谓一家有子百家求,便是连堂堂郡守家,那位号称金陵第一美人的大小姐,也是暗地里托人提过结亲的意思。竟不想,这位墨大公子却只是轻轻一句尚无成家之念,便直接拒绝了这桩美事。不仅如此,自此之后那陵川公子更是深居简出,除了每旬日例行坐诊,或偶尔去书院里坐谈论道之外,便概不见他出入门口,似乎是很吝于和旁人再见面一般。
然而今日却是让人很意外的,这位久不见面的陵川公子一大早便亲自守到了家门口,也不顾羡煞了来来往往路过的少妇长女,只是双眼盯紧了前面那南北通行大街,似乎正恭候着什么人到访的模样。
不仅如此,远处南城门也是一阵喧闹,就见五驾由骏马拖拽,披红挂绿的彩车迎风招展,脂香浓重四溢飘散,带着阵阵的欢声笑语一路行来。看那头驾车上高高挑着一幅招子,上绣了斗大的“睿仙居”三个大字,而左右两边皆是些看热闹的闲人,相互蹙拥着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也挤在了路边一脸的好奇。
墨清屏远远瞧见,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欣喜的神色,浑然对身边那些诧异的目光视若无睹,竟是笑吟吟带着仆从提步匆匆迎了上去,待到近前便扬声招呼道:“来的那车里可是莹玉表姐……小弟今儿得着信儿苦苦等了大半个晌午,总算是候到你大驾光临了!”
车帘轻挑起一道缝隙,却听里面轻柔似水般慵懒声音悠扬地传了出来,“有劳屏弟久候,路上不便相见,还请先带路往府中一行……”
听来人自承身份,墨清屏脸上此刻更见喜色,连忙赶到车驾旁亲自执缰,引领着一行车驾环佩叮铛,缓缓往墨家大宅门口走了过去。而隔着大批人群,却看几个身着灰衣的汉子正目光紧盯着那一行车驾似面带有狐疑,他们互相看看,远远也一路跟了过来……
待等到行至墨府,那大门却是早就已经打开两扇,院子里也接出来了十几个仆人侍女,吆喝着招呼了车辆靠近门口,又接了七八个袅袅婷婷的女眷一起下车,然后高高兴兴地一起迎了进去。看这几个莺莺燕燕一脸春色,衣衫袒露大胆,连举止分明都带着浮浪之意,倒让围观的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此招摇显眼,敢情这都是坊间那些舞娘嘛!”
正议论时,却又见头辆车驾帘笼掀启,墨清屏已经伸手搀下了一个风姿绰约的柔媚妇人。但见她风髻露鬓,淡扫娥眉间含春,双眼含羞带俏,水遮雾绕地流淌出媚意荡漾,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红唇微张,玉颈下一凝脂白玉半遮半掩,不盈一握的妖娆素腰,纱裙浮动,一对秀美的莲足轻盈曼妙,俨然是从骨子里都在散发着妖媚的女人,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牵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围观众人顿时哇得一片哗然,更有几个不堪地浮浪子弟双眼瞪得发直,嘴张得老大,几乎连涎水也流淌了下来……
那女子却是仿佛早就见惯了如斯丑态般,对身后那些人浑然不理,只眉眼带笑地一手轻轻揽住了墨清屏的胳膊,又回头望向车里娇声道:“二妹、三妹……咱们已经到家门口,还不快下来尽待在车里面做什么?”
墨清屏眉梢一挑,俊朗的脸上刚刚露出了几分诧异,却猛然只觉手臂被人轻轻一掐,又见旁边莹玉对他微微眨了眨眼睛。他旋即立刻醒悟了过来,连忙笑着埋怨道:“表姐竟是连两个姨妹也一起带了来,怎得不提前和小弟打个招呼,倒让我这边失了礼数……”
说着话,墨公子连忙又转回了身形来到车前,抬手示意道:“二位妹妹,未知竟连你们也一起到了,小兄这边多有失仪……还请勿怪啊!”
珠帘晃动,却又见车里一大一小两个佳人先后探身而出,前面一个秀雅绝俗,肌肤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自惭形秽、不敢亵渎。那女子看了墨清屏一眼,只把头轻点,嘴里似有若无的轻轻道了声谢,接着便扶着旁边那年纪小些的一起缓步下车,飘飘然敛衽为礼。
“这位便是屏哥哥吗……怪不得大姐一路上把你夸得和朵花儿似的,原来果真是仪表不俗!”
一句童音忽然响起,那小丫头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
墨清屏忍不住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真、娇憨顽皮、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又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里走下来的还要好看,有如明珠美玉般粲然生光,虽然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倒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竟于她两个姐姐也不稍逊,更隐隐带了几分英气洒脱。
莹玉掩口轻笑,莲步轻移到了近前,伸手牵住了那小丫头,作势拍了拍她的肩头道:“偏就你话最多……还不快随我们一起回家去。”。
墨清屏脸上一红,眼中闪过了几丝复杂,随即也赶忙引着三女进府,一路不停地直接到了后宅园中。
撇开府门前那些闲人议论和仆人招呼车马不提,那远远观看的几个灰衣大汉们却皆释然一笑,相互微微使了个眼色,便又无声无息退到了暗处,把目光转向了城门方向,开始继续关注起了进来的人流。他们这边还以为自己的动作足够小心,哪知道在对面街角还有一个老夫子带着个家仆,也正目光不错地盯着这几个。两人眼看那些暗卫密探似乎并未看出什么破绽,各自又回到了原位时,不约而同长长松了一口气,随即笑着摇摇头,一起转身挤入人群,转眼便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