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青铜古戒
作者:方五斜七      更新:2019-08-04 19:08      字数:6734

两人弹奏半晌,曲子也渐至尾声,本以为会一直以悲情结束,没想到结尾之时曲调微微变快,声调略微高昂,已是有所欢悦。

虽是欢悦,但听者心中更是悲凉,因为在听者脑中出现了一幅画面,画面中老妇人伏在桌上,手上还拿着针线,麻衣跌落一旁,老人脸色苍白嘴角却挂着笑容。她因为悲痛过度,已随他死去的儿子共赴了黄泉,在九泉之下,老人也许会见到她心中思念的孩子。

一曲奏毕,梁子书按息琴音,叹了口气坐在椅上。四小姐擦了擦眼泪,轻轻抽泣两声。

站在一旁的褚越静立半晌,然后缓缓走到梁子书身前,深深鞠了一躬,接着拂袖而去。

四小姐见他大步而去,忙起身喊道:“褚前辈,你要去哪里,今日还未教学生习琴!”

褚越脚步不停,也不回头,边走边挥了挥手说道:“有他在,我不配为师,请他教你吧。”

四小姐呆立半晌,口中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她自幼好习音律,如今教了她数年的先生走了,心中不免有些迷惘。

梁子书见机会来了,轻咳两声,悠悠说道:“音律这事靠的是经验技巧和悟性,要是没人在旁指导,那学起来可是难如登天呐。褚前辈这一走……”

说了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手指还在弦上熟练的拨了两声。

四小姐站了片刻转过身来,向梁子书说道:“公子琴艺过人,令我佩服不已,刚才那一曲弹奏的绝妙无比。”

梁子书说道:“你说的不对。”

四小姐一怔,说道:“公子意思是……”

“刚才那一曲不是我弹的,是你我共同弹奏的,如若单我一人是无论如何也奏不出来的。”梁子书说道。

四小姐低着头捏着衣角,说道:“褚前辈不教我弹琴了,不知道公子可否……”

她抬眼看梁子书一眼。

梁子书皱着眉,沉默半晌说道:“这个……,小姐你也知道在下已是失忆,不知道我师从何人,如若枉自教他人,我怕以后家师见怪。”

他嘴上虽如此说,心中已是狂喜。

四小姐表情失望,说道:“那就不难为公子了。”

梁子书本想自抬一下身价,让她求自己一下,没想到这四小姐不懂这些,真以为他不打算教。

梁子书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忙道:“那个……四小姐,是这样的,虽说我失了记忆,但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区区弹琴还是可以教的,想必家师也不会见怪的。”

四小姐喜笑颜开,说道:“真的!那太好了,我该从何学起?”

梁子书挠了挠头,说道:“我记忆已失,很多东西记不起来,但褚前辈应该已经将乐理教你了,我便教你悟曲好了。”

四小姐连连点头。

就这样,梁子书成了四小姐教琴先生,每日空闲之时,他便与四小姐会于小亭,共同弹曲习琴。

书房内,火泰正倚着椅背闭目养神。

这时,门外传来一年轻男子呼声:“大哥,大哥。”

声音由远而近。

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一红衣圆脸二十出头的男子风风火火地进了房内。

火泰微微睁眼,平淡说道:“二弟,你怎么还是这样鲁莽,进我书房为何不提前禀报。”

来人便是火家二公子火吉。

火吉嘿嘿一笑,寻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拿起桌边茶水喝了起来,边喝边道:“大哥,我听说四妹新寻了个教琴先生?”

火泰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火吉说道:“你可探过他的底细?”

火泰缓缓说道:“此人来历不明,是四妹在野外救回的人。此人头上受伤记忆全失,功夫不怎么样鬼主意倒是不少。”

火吉饶有兴趣,说道:“这人琴艺能将褚前辈挤兑走,看来不是一般人。”

火泰又是“嗯”了一声,说道:“这人不简单,三言两语便就让四妹将他留了下来。”

火吉说道:“那大哥你不管管,这人虽失了忆,但也说不准是他的苦肉计,心里打什么算盘谁都不知道。”

火泰说道:“四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她认定的事谁能改的了。要是逼她急了,她心口疼的毛病再犯了,你我可如何向父亲交代。”

火吉喝了口茶水,说道:“这倒也好办。”

火泰眼睛一睁,问道:“你有办法知道他底细?”

火吉嘿嘿一笑,说道:“大哥你都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他虽如此说,但眉目满是得意。

火泰说道:“你有什么法子就说吧,别卖关子了。”

火吉假意行了个礼,说道:“是,城主大人。小弟我有个家臣,此人对审问之道颇有手段,要是让他出马,虽不能问出此人来历,但探轻他想在这干什么还是差不多的。”

火泰嘴角一动,说道:“你那些旁门左道的家臣有时还是有些用的,你便试试吧,不过切莫伤了他,否则四妹可要不高兴了。”

火吉一仰头,说道:“那是当然,四妹的脾气我自然知道,她虽平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谁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让她知道,她又要大病一场了。”

火泰说道:“你知道便好。”

火吉起身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那我这就安排人去,你等着听好消息吧。”

火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反倒担忧起火如来。

过了几日,梁子书在房中吃着莲羹,小翠在旁服侍着。

小翠站着无趣,便闲聊道:“公子,小翠没看出来你弹琴竟然如此好。”

梁子书舀了勺羮粥,在嘴边轻轻吹了吹,说道:“我也没想到我会弹琴。”

小翠满脸崇拜,说道:“公子你琴艺竟然能将褚先生挤兑走,这可真是不简单,褚先生在东北可是数一数二的。”

梁子书边吃边道:“那老头本来就不想教四小姐了,他年纪大了,一心想回家养老照看孙子。见我来接盘子,便就说两句客套话甩手不干了。其实我琴艺较寻常之人都有所不如,更不及褚先生了。”

小翠哂笑一声,说道:“我与公子你相处这么些天了,我才不相信你说的,你这人本事大着咧,休要唬我。”

梁子书看了她一眼,说道:“哦?我怎么唬你了?”

小翠说道:“你刚才说话之时眼睛上斜,语速较平时慢了半拍,而且有几个字口型和发音不符,分明是胡编乱造的谎话嘛。”

梁子书满意地点了点头,夸奖道:“小翠你这察言观色的功夫精进了不少,已经可以出师了。”

小翠嘿嘿一笑,说道:“还不是公子你教的好。现在别人跟我说什么,我大部分都能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做什么事轻松不少,看来过不了几年,我肯定是城主府数一数二的丫鬟。”

说完自顾自笑了半晌。

梁子书摇了摇头,心道有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想着当丫鬟,果然是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即使雕完了,还是一心想做个烧火柴。

他看着小翠,认真说道:“小翠姑娘,有一件事你要记住。”

小翠睁大眼睛,问道:“什么事?”

梁子书说道:“你不是生来便是丫鬟的。有朝一日你也会住在这样大的宅子里,身旁七八个丫鬟伺候着。”

小翠脸上一羞,忙道:“怎么可能,我就是当丫鬟的命,当小姐想都没想过。况且让我干坐着吩咐别人做事,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梁子书放下羹匙站了起来,双手扶着小翠肩膀,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告诉你,你一定要打破这个想法,只要你肯努力保持本心将来肯定会荣华富贵。在这赤凉城中不缺能人,缺的便是善意,靠武力奴役不了人们许久,最终长治久安的还是善念,你恰恰有这点。你从现在开始便要学会说不,只要懂得说不,才能慢慢改变,知道了吗?”

小翠楞楞地点了点头,结巴说道:“知……知道了。”

梁子书又坐回椅上继续吃羮粥,说道:“记住,一定要学会说不……给我倒杯茶来。”

小翠“哦”了一声,乖顺地去倒茶。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一个身穿铠甲的卫兵带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进了门。

卫兵干咳一声,对小翠说道:“小翠姑娘,这位是二爷家臣曲神医,二爷知道这位公子重伤未愈,特意派曲神医前来看看。”

这老者年岁较大,头发秃了大半,眼皮耸落着,端正地站在一旁。

梁子书说道:“多谢小哥特意引来,劳烦你回去替我谢过二少爷。”

卫兵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对曲神医说道:“神医你先在这慢慢看着,完事的时候去拐角找我,我再带你回去。”

说完转身出了门外,也不等老者回答。

梁子书见这老者眉目低垂,面无表情,心想这火家除了火如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这老头前来肯定不是为我瞧病来了,无非是想套我话。但我记忆已失,二少爷肯定也是知道的,既然知道还派这么个土都盖到脖子的人前来,这人肯定有过人之处。

梁子书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表面并无特异之处,于是拱手说道:“小生见过曲老爷子。”

老者仿佛没听到他说话一般,依旧静立当场。

梁子书看了看小翠,指了指耳朵,意思是这老东西是不是耳朵聋。

小翠端详老者半晌,轻轻地摇摇头,意思是,看起来不像。

这时老者忽然说话了,只听他声音低沉,语速缓慢,说道:“你,记不起事?”

梁子书脸带喜色,心道总算说话了。

连忙回道:“小生头上受伤后,便就记不起从前之事了。”

说完看着老者,等其分析诊断一下。

没想到老者又如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屋内静的异常,小翠和梁子书都在等他说话。

又过了半晌,老者缓缓说道:“伸出手来,我给你把脉。”

说完慢慢向梁子书走去。

梁子书立马伸出手放到桌上,心中合计,这老家伙到底有什么本事,说是神医,见面也不问问怎么受得伤、伤在哪里,上来便要把脉,想必他对把脉有什么门道。

老者走到梁子书身前,缓缓坐在椅上,又缓缓抬起左手,轻轻挽着右手衣袖。

小翠皱着眉,看他慢腾腾的动作,恨不得上前替他把袖子挽好。

袖子挽了起来,漏出一只干瘦的手,手上没什么肉,如一张老皮包着骨头一般,手指上带着一个黄铜戒指。这戒指也如老者一般,带着绿锈,破旧不堪。

一见这戒指,梁子书心中一震,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但他细细寻来又什么都没有。

曲神医将手指轻轻搭在梁子书手腕上,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

梁子书扫了一眼他手上戒指,心想,这戒指好似在哪见过。

他正思索着戒指,无意间看了一眼老者,梁子书心中顿时一震。只见老者眼珠一转低头看了一眼手指上的戒指。

梁子书蹭地抽出了手,愣愣地看着老者。

老者也抬眼看他。

梁子书愣了一瞬,忙以手掩口咳嗽几声,说道:“老爷子见谅,小生这咳嗽有些时日了。”

说着起身走向身后桌子去拿手帕。

梁子书边假意擦手边心中合计,刚才我正想着他那戒指,眼睛并未看向,怎么他就也恰巧看向戒指,莫非此人能识破别人的心思?

他眼睛一转,心中便有了合计,又走了过去,将手又放回桌上,说道:“老爷子请继续吧。”

老者依旧是一声不吭,默默将手指搭在梁子书腕上。

梁子书心中想到,我这腿脚近几日疼得厉害,一会儿还要请教一下曲神医,问问是怎么回事。

他边想边盯着老者表情。

果不其然,当他想到此处时,老者不经意间看了他腿一眼。

梁子书心中又想,刚才喝的莲子羹香甜滑口,真是不错,就是有些过于甜腻,吃过后总想咳嗽。

他想到此处,老者眼神又看向桌旁的莲子羹。

梁子书接着想到此次师父派我来审视火家不知道要待多久,师父他老人家本就是这城主的大哥,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便是,怎么非要派我悄悄前来。来便来了,也不让我透漏什么,搞得我在这也不受重视,天天受人白眼。莫非是师父觉得直接将四师妹许配给我不能服众,让我来此跟师妹多多接触?也可能是师父他老人家觉得火泰那小子将赤凉城管的不好,想让我找些把柄,到时候好治他罪?对,一定是这样的。

他心中想的这些全是他胡编乱造的,火燃天的事也都是小翠跟他说的。

他边心中默言,边想象着火燃天的模样,只是他一想到火燃天,心中出现的却是一个小孩子的模样。梁子书连忙摇了摇头,让自己不想这小孩。

火燃天是火燃野的大哥,怎么能是个小孩,他心中想到。

其实他有所不知,这火燃天练就涅槃术,现在确实是一副小孩模样。梁子书之前听沈非说过火燃天模样,所以他内心深处对火燃天仍保留着小孩的印象。

曲神医轻轻将手指抬了起来,开口向梁子书说道:“你头上的伤已好了大半,但腿脚上的伤还需要些时日,最近可能会疼痛些。”

梁子书连连点头,说道:“对,对,最近腿脚总是隐隐作痛。”

老者顿了顿,说道:“日后饮食切莫贪口吃甜腻食物,否则咳嗽之疾会有所加重。”

梁子书满脸佩服之色,感叹道:“曲老爷子真是神人。小生早上吃过莲羹后,确实咳嗽有所加重。”

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却是鄙夷,心道这些还不是我告诉你的。

曲神医轻轻点了点头,起身说道:“你静养便可。”

说完向门外走去。

梁子书见他欲走,起身谢道:“谢过曲老爷子,您老慢走。”

曲老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出了门外。

他刚一走,小翠忙上前问道:“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梁子书背着手走到床边躺了下来,说道:“什么怎么回事?”

小翠跟着到了他床边,满脸好奇,问道:“你也别瞒我,曲老爷子肯定不是什么神医。你根本就没有咳嗽和腿脚上的毛病。我都知道他一个神医却看不出来?你刚才抽手之时神色慌张,肯定发现了什么。”

梁子书悠悠说道:“也没什么,他不过是火吉派来探我底的。”

小翠面带不解,问道:“他如何探你的底?”

梁子书说道:“我说了你也不相信,改日你便知道了。”

说完眯着眼睛,打算打个盹后去教四小姐弹琴。

小翠见他不言,也就不再追问。

这曲神医其实并非神医,连个寻常大夫都不算。他那青铜破戒乃是一神物,带着戒指之人可以窥视他人人心所想。相传是一位断狱高人之物,不知怎么传到了曲老的手里,他靠着这神物在火吉家中做了为宾客,替火家办事。

梁子书虽然聪慧过人,但曲老这戒指也是功效隐秘,本来他是断难发觉。幸好他师父了解天下众多神物,他便对这戒指也有所耳闻。虽然他现在记忆全失,但内心深处还是知道这戒指作用,是以一见曲老目光移动,便就猜到了其中缘由。

火泰书房内。

火泰背着手在房中缓缓踱步,一旁火吉坐在椅上,自顾自喝着茶水。

火泰踱步半晌,忽地立住脚步看向火吉,问道:“曲老确实说他是大伯的徒弟?”

火吉抿了口茶,点了点头,说道:“本来我也是不信,但曲老跟我说,那小子脑中有大伯的形象,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曲老跟我形容了一下这小孩长什么样,确实跟几年前我们见到的大伯十分相似。”

火泰继续皱眉踱步。

火吉边喝茶边说道:“你也知道,天下知道赤帝的人本就不多,知道他练就涅槃术现在已是个小孩子的人便就更少了。现在他老人家很少过问江湖中事,见他一面难如登天,你我也是数年未见。但那小子竟然见过,看来他八成是认识大伯的。”

火泰边踱步边问道:“曲老的神物有没有可能被识破?”

火吉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他那戒指天下知道的人没几个,那小子年纪轻轻更不可能知道了,就算他鬼点子多,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火吉抿了口茶继续说道:“而且曲老也探查过,他确实是失忆了,让人失忆还记得些事,以大伯的手段是做的出来的。”

火泰“嗯”了一声,说道:“曲老还探查到什么?”

火吉说道:“曲老还说大伯打算将四妹许配给他。”

听闻此言,火泰脚步一定,眼睛一瞪,怒道:“胡说八道!”

火吉摆了摆手,说道:“大哥你先别生气,曲老探查到的东西是不会错的。而且大伯现在返老还童,也说不准就有了小孩心性,将四妹许配给他也不无可能。况且他冒如此风险替大伯办事,没有什么好处也说不通。”

火泰依旧带着怒气,说道:“他自来时便就对四妹有意思,不过能不能娶到火家四小姐也看他有没有本事。”

“如果真是大伯许诺了,我想父亲也不会不同意,而且我觉得这小子也还不错,是个人才。”火吉说道。

火泰怒气冲冲边走边道:“还有什么?”

火吉略做犹豫,说道:“曲老还说……还说大伯派他来还问了审视下你将火家管得怎样。”

火泰神色一变,闭口不言语。

火吉见他如此便干笑两声,说道:“大哥你也别担心,大伯二十年前便将族长之位给了父亲,如今父亲打算传给你他赤帝也管不了的。”

火泰怔了半晌,叹了口气,说道:“难说,如今火家人丁并不兴旺,我们能在江湖上有如此地位,还多亏了赤帝他老人家。他要是真不看好我,以父亲现在事事不管的态度,真可能罢我之位。”

火吉说道:“他老人家也不一定不看好你,你管火族这些年还不是把东北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火泰气势明显弱了几分,说道:“虽说如此,但你我这些年也做了不少血腥之事,他老人家一直不喜杀伐,要是让他知道难免会大发雷霆。”

“你不是也是为了火族着想,他虽是赤帝,但也不会如此不念私情,大哥你还是不要太过担心了。”火吉言道。

火泰想了想,说道:“虽然不知道这小子是真是假,但你我都不能无动于衷。这样吧,你让三弟去与他相处一番,一方面可以再探探他的底细,另一方面他要是真是大伯的徒弟,我们也没亏待他。”

火吉说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