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山山下城中一座酒楼内。
此时未到饭口,酒楼内食客并不多,三三两两坐了四桌,掌柜坐在柜台后手支台面撑着头打着瞌睡。店里传菜小二肩上搭着油腻抹布倚着门口张望着过路行人。后厨师傅坐在门口板凳上悠闲抽着烟袋,缕缕青烟升到空中缓缓飘远。
酒客之中靠里间的一桌三人已经喝得伶仃大醉。桌上满是打翻的碟碗,地上倒着几个酒坛,三人之中一人伏案而睡,另一人撑着脑袋眯着眼睛,口水流了一桌子,最后一人喝得迷迷糊糊将茶水当酒一口一口喝着,口中嘟囔酒没有味,一旁厨子斜了此人一眼,没有搭理他依旧自顾自抽着烟袋。
在门口处的二人倒是清醒了许多,两人衣着华丽神态随和,一边吃着饭菜一边凝神谈着话,口中说的都是些银子、货物、车马之事。看来二人是行商之人,此时正在商议买卖。
在二人旁边一桌仅坐了一个褐衣男子,这人只要了一菜一饭,斜着身子坐在椅上有一口没一口漫不经心吃着,眼睛偷瞄着店中酒客,不是看看这人座上包裹便是看看那人鼓胀的衣怀。
行商之人坐在门口左侧,与他们隔着过道门口右侧还有一桌人,这桌上四座均已坐满。正对门口坐着的一人年纪略长,得有五十余岁,虽然年过半百但身材依旧魁梧,看起来便比旁人大上一号。这人手上带着一枚铜钱大小的翡翠扳指,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水光,一看便不是凡物。此人披散的头发未见斑白,胡须浓密短粗,眉毛黑粗眼睛滚大,看起来给人以威严之感,此时正一口一口自顾自喝着酒。
在他对面坐着的一人分外醒目,下身穿着紫红僧裙,上身穿着褐色背心,外披一件硕大的紫红袈裟,一看便是佛教喇嘛。在他手边桌上摆着一个金光闪闪的转经轮,细看之下竟然有佛语现出。此时他正垂着眼皮眯着眼睛双手合十默念经文。
在喇嘛左侧坐着一年轻人,这人看起来不到二十岁,面容单纯稚嫩,一身白衣白帽与梁子书打扮十分相像。腰间别了一把黝黑戒尺,隐隐可见上面有流光闪过,身后背着一个竹编的箱子,即使坐在椅上也没解下来,自箱盖缝隙可以看到里面装的都是一本一本的书。此时他正睁大眼睛满脸好奇四下打量店中酒客。
在书生对面坐着一个面容冷酷男子,眼睛细长如同刀割的一般,两缕头发荡在眼前,身着黑色劲装,腰背挺直手握茶碗正细细品着茶。
这一桌四人形貌气质各异,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之间并没有言语。
门口店小二扫视着路上行人,见到年轻貌美的女子就多看几眼。柜台后面的掌柜头向下一点一点,看起来十分困倦。坐在板凳上的厨子一烟袋烟抽完了还未尽兴,伸手入怀拿出装满烟丝的布兜,捏出一把烟丝将烟带锅装满,接着拿起一旁燃着的油灯点燃烟袋,啧啧猛吸了两口,缕缕青烟又飘至空中。
此时虽未至午时,但烈日高照天气燥热了起来,如此日光之下难怪店掌柜昏昏欲睡。
就在店中酒客热得头脑昏沉之时,坐在商人身后的独桌褐衣男子忽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行商人放在板凳上的包裹,迈开步子向着门口便奔了过去。
门口这桌两人面向而坐,一长须国字脸背对着过道,另一个身形肥胖圆脸之人面向过道,圆脸胖子一见褐衣男子抱起包裹就跑,心中顿时便明白了过来,眉头一挑眼睛一瞪口中喝道:“小贼休走,放下东西!”
国字脸闻声一惊,伸手向身旁包裹摸去,然而包裹早已不在板凳之上,摸到的只是冰凉的凳面。
国字脸心中大骇,脸唰地白了下来,起身便要去追。
就在此时,坐在过道对面的喇嘛轻颂了句佛号,眼睛微睁,将手轻轻放在桌角上的转经轮上面,只见转经轮光芒一闪,空中发出嗡的一声。
再看逃走的褐衣男子,此时依旧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只是身子仿佛被定在了空中,双脚离地几寸难以移动分毫,衣服飘荡而起如同时间突然静止了一般。
见此情景店中之人均惊愕不已,店掌柜被声响惊醒站起身来,抻着脖子向门口望去。店小二早已闪到一旁,扶着门垛面带惧色看着定在空中的褐衣男子。坐在一旁的厨子手中烟袋也掉在了地上,满脸都是惊诧神色,盯着褐衣男子怔了住。
国字脸心忧被抢的包裹,也不管这人为何定住不动,上前两步一把将包裹抢了回来,接着拽着褐衣男子衣襟一把将他摔在了地上。
褐衣男子眼中满是迷茫不解,想不明白自己刚才正向门外跑去怎么就突然被摔在了地上。
然而国字脸怎能给他空闲让他细细思索,抬腿挥拳便向他打了过去,口中怒道:“你个小贼,不学好竟然偷人财物,看我不打死你!”
褐衣男子知道自己绝难逃走,双手抱着脑袋口中哭喊道:“大哥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国字脸也不管他求饶,挥拳重重向他身上打去,一旁圆脸胖子看不过去,走上前去将国字脸拉了开来,口中说道:“算了,算了,包袱没丢就好,打他一顿出出气就得了,莫要打重了。”
国字脸也知道这人就是偷个东西,不至于将他打个半死,见有人来拉自己索性就收了手,站在一旁“呸”地吐了口口水,瞪大眼睛对鼻青脸肿的褐衣男子说道:“我姑且饶了你,要是再偷东西被人撞见可就没我这么好心了,非得将你打死不可!”
褐衣男子支起身子,连连点头说道:“谢过大哥,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国字脸“哼”了一声,说道:“滚吧!”
褐衣男子揉着脸面缓缓站起身来,向国字脸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向门外走去。
“且慢!”
坐在喇嘛对面的威严老者声音粗厚喝道。
众人闻声向他看去,不知道他还有何话要说。
威严老者“哼”了一声,说道:“你行了恶事,难道就这么走了?”
褐衣男子看了看此人,转过身来,面带苦色向国字脸鞠了一躬,说道:“小的错了,多谢大哥手下留情。”
国字脸“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也不搭理此人。
威严老者端坐椅上默默摇了摇头,说道:“你既然做了错事便当付出些代价。”
说着伸指在桌上轻轻一弹,将桌上一枚花生壳向着褐衣男子弹了过去。
这花生壳是吃盐卤花生剥下来的,本来花生壳就软,被盐一卤就更软了,众人见老者如此动作均未在意,觉得此人是想羞辱小贼一番。
花生壳直直射到了褐衣男子脸上,接着“哐”的一声巨响,男子脸上出现一个碗口大小的血窟窿,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店中忽地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紧接着所有人均是大惊失色,国字脸满脸不可相信看着地上褐衣男子,一边向门外退走一边惊恐说道:“他……他就是偷了东西……你竟然杀了他……疯了……疯了!”
说着转身便跑没了身影。
店中圆脸胖子额上带着冷汗,眼睛盯着威严老者脚步向门口挪去,待身子到了门口迈开步子撒腿便跑。
店掌柜见死了人,身子蜷缩在柜台之后抱着双腿不敢出声。
店小二和厨子也早就没了身影,地上留下一个还冒着青烟的烟袋。
整个酒楼之内除了喇嘛这一桌,只剩下里间喝醉的一桌还有人在,其中醉酒后把茶当酒喝的人还在嘟囔着酒水没味。
喇嘛看了眼脑浆迸裂的褐衣男子,微微摇了摇头轻颂佛号,说道:“隋大哥,此人就是偷了东西,罪不至死吧?”
威严男子倒了碗酒一仰头喝了下去,说道:“罪不分大小,只要是有罪就该被惩罚,我隋天意最恨行恶事之人,只要被我撞见焉有活命之理!”
喇嘛叹了口气说道:“隋大哥行事果然嫉恶如仇,只是天下做了坏事的人多如牛毛,你杀得尽吗?”
随天意瞪着滚圆眼睛,说道:“没被我撞见便是他们走运,只要被我撞见我肯定要管上一管,即使再多我也杀得过来。”
喇嘛抬眼看了一旁冷峻男子一眼,说道:“那如果冷枫做了错事你怎么处理?”
随天意看着一旁兀自喝茶面容冷峻的男子,说道:“别看他是我徒弟,要是他做了坏事我一样杀。”
从话语中可知冷峻男子名叫冷枫,是隋天意的徒弟。
冷枫听他师父如此说脸上并未变色,依旧自顾自喝着茶。
一旁背着书箱的年轻书生眨了眨眼睛,向隋天意说道:“我们是天、魔、夜三部之主,这些年为了咱们玄教也杀了不少人,所杀之人肯定不都是该杀之人,如此说来我们都做了恶事,难道隋大哥还要杀了我们不成?”
隋天意看了他一眼,表情冷漠徐徐说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了你们?等到咱们玄教事成之后,我便会杀了你们二人,现在只是暂且记下。”
书生“哦”了一声,面上表情未变看来心中并未在意。
喇嘛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说道:“隋大哥既然憎恨行恶之人,当初为何还要入咱们玄教?咱们为了大义杀了不少无辜之人,恐怕隋大哥手上也沾有他们的鲜血,是不是事成之后你也要杀了自己?”
隋天意举起酒碗仰头干了碗酒,咧了咧嘴说道:“现在世道太怪,行恶之人钱财满满,行善之人衣着褴褛。我想了许久,要想改变这世道就需要有一家门派独掌江湖重立规矩重行典法,而咱们玄教是最有希望一统江湖的门派。要实现这个目标确实会误杀无辜之人,但此事总需要有人去做,我做便做了,待天下归一无人行恶之时,我便就自刎于玄教门前,以慰死在我手下的无辜之众。”
喇嘛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真乃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一旁年轻书生听得有趣,向喇嘛问道:“薄衣大师,你又为何加入咱们玄教?”
薄衣喇嘛嘴角轻笑,说道:“现世人间众人皆自由,贫僧入玄教便是为了收回世间人们的自由之身。”
书生面带不解,问道:“大师是佛门中人,难道不该希望世人皆自由吗?”
喇嘛摇了摇头,说道:“自由并非是世人心中真正希望的,一旦人们自由了,所思之事便就多了起来,如此人们难免会被心思所累,就会慢慢迷失在这份自由之中。只有众人失了自由方能真正活着,就可以体会生之意义。佛门分大道小道,世人皆自由是小道,而让天下人真真切切活着方为大道。”
书生眨了眨眼睛,面带迷惘说道:“薄衣大师说的这些弟子听不明白,小生入玄教只是想有些事做,觉得身上这些拙技不用可惜了。”
薄衣喇嘛嘴角轻笑,说道:“青墨兄弟不必过谦,你的本事我们都知道,四宫主请我们办的事还要多多倚仗于你。”
苏念在玄教八部之中排行第四,她又是千靥宫宫主,所以薄衣喇嘛称她为四宫主。
年轻书生向前倾了倾身子,说道:“对了,我们此行前来到底是做什么,四宫主那么大的本事,灭百八十个门派都不在话下,怎么需要我们帮忙了?”
一旁隋天意一边往酒碗中倒酒一边说道:“这次她要对付沈非五人、璃妃还有五族,所以希望我们三人帮她一番,她信中还特意让我带冷枫来,估计有专门用处。”
听闻此言一向神态平静的薄衣喇嘛脸上现出惊讶神色,说道:“现如今江湖上的许多名门大派或是依附我们或是被我们屠灭,要是再将这三帮人解决,玄教一统江湖可就指日可待了。”
书生脸上带着迷惑问道:“沈非五人是谁?”
隋天意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说道:“沈非五人不过是各自有一件神物而已,不足为惧。倒是璃妃和五族确实是硬骨头,四宫主那丫头竟敢对这两波人动手也不知道倚仗何物。”
薄衣喇嘛面露惧色,说道:“沈非五人是阴阳阁指定救世之人,虽然每人都有件神物,但不过是些寻常神物,确实不值得放在心上。只是璃妃活了三百年见过无数的神物,岂是那么容易杀的。而且她身边有个铜皮铁骨的武和尚,要想对璃妃动手,武和尚这关我们都过不了,要想杀她谈何容易。”
薄衣喇嘛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就算她有办法杀了璃妃,但五族绝难屠灭。五族不仅人数众多而且互相倚仗帮扶,不能逐个击之否则必被他们群起而攻。最可怕的是五族每族都有一个功法高强称帝称后之人,要想对五族动手先要过了他们这关,试问这如何才能办到?”
隋天意扶着酒碗静坐不动,沉思半晌说道:“我也不知道四宫主她怎么想的,能够杀了沈非和璃妃就已经不错了,竟然说要灭五族。不过此人计谋深远,教主交代的事都办的妥妥当当,说要灭五族兴许真能办到。”
书生点了点头,说道:“我觉得她肯定能办到。”
薄衣喇嘛看向他,问道:“你为何如此确信?”
书生耸了耸肩,说道:“你们想啊,教主既然让咱们四人一同去帮她,肯定认为她能够办到,既然教主都这么觉得那就肯定能成了。”
隋天意想了想,说道:“也是,教主所做之事至今可从未错过,要是四宫主真杀了璃妃灭了五族,可是为咱们玄教解决了两个心头大患呐。”
他话语之中并未提及沈非五人,显然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薄衣喇嘛忽地想到了什么,开口说道:“对了,我听说教主已经得到了关键之物,可以开启天机杖……”
他话说一半,隋天意连忙向他摆了摆手,神色警惕说道:“勿言此物……那件东西可关系重大,只要得到了它,恐怕天下没有人可以阻得了咱们教主了。”
薄衣喇嘛向前倾了倾身子,小声说道:“既然此物如此厉害,教主为何不现在拿来用上一用?也好过咱们费劲心思灭五族。”
旁边年轻书生虽不知道是何物,但听二人言语知道此物不一般,不由得凝神听了起来。
隋天意晃了晃碗中残酒,说道:“此物功法高强不是那么容易用的,必须要天时地利人和方可,现在没到时候自然用不了,而且此物对用者伤害甚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
薄衣喇嘛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不知道此物现在所在何处?”
隋天意仰头干了碗中酒,说道:“在它原本所在的地方。”
薄衣喇嘛面带疑色,问道:“教主为何不取了来,放在那个地方岂不是还不算咱们之物?”
隋天意嘴角一笑,说道:“那个地方最安全不过了。”
薄衣喇嘛心中依旧不解,问道:“那个地方可是别人的地盘……”
隋天意不待他说完便摆了摆手,说道:“我本来也不知道他为何不取了来,直到临行之时他为了助四宫主灭五族特意告诉我了一件事,我才明白他为何如此放心。”
“哦?”薄衣喇嘛问道:“何事?”
隋天意四下看了看,神秘说道:“此事不宜多言,我且问你,修部和迦部均是何人所主?”
说完也不待薄衣回答,自顾自倒酒饮酒。
薄衣喇嘛想了想眼中放出光来,嘴角笑了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那确实没有必要现在取了来,要是现在取出来反倒另天下人心中警惕。”
一旁书生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此事事关重大自己不宜多问。
坐在他对面的冷枫倒是沉静得多,一直闷声喝着茶也不言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哑巴。
薄衣喇嘛脸上带笑,说道:“如此说来我们灭五族还是有些希望的。”
隋天意脸上却不见喜色,沉默半晌说道:“不是那么简单,只要五族四帝一后在我们就断难得手。”
听他如此说薄衣喇嘛脸上笑容消失,说道:“看来还是要想办法杀了这五人,可是这该当如何而为呢?”
隋天意酒已喝足,闷声打了个酒嗝,说道:“这就不需要我们思索了,既然四宫主有办法我们听她吩咐便是。虽说八部之中我们都排在她前面,但若真能为咱们玄教出力听谁的不是一样。”
薄衣喇嘛点头称是,说道:“如此再好不过。”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嘈杂之声,由远而近向他们赶来。
隋天意一扶桌沿站起身来,说道:“官府来人了,我们走吧,要不又得多杀几个无辜之人了。”
薄衣喇嘛随着他站起来身来,双手合十说道:“也该上路了,要是误了四宫主的日子可就不好了。”
说完跟着隋天意向店外走去。
冷枫默然起身,面容冷峻地跟在二人身后。
书生见三人都走了也连忙站起身来,抬步向店外走去。
刚走两步眼睛一扫见到地上躺着的褐衣男子,脑海中出现隋天意嫉恶如仇的眼神。
他想了想,伸手入怀摸出一锭银子一把扔在了桌上,朗声说道:“掌柜的,我们可是付了饭钱。”
说完大步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