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凌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京城,未想时过境迁,却是在这般情况下以这种难堪的身份回到了这个曾让她憎恨的地方。
九月的京城,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南风起兮枯叶飞扬,大片丹桂开满街道两旁,十里飘香,看上去好不热闹。
自成祖皇帝将都城从金陵迁到盛京,这里便渐渐聚满贵族王气,入眼便是繁华。
曾经她觉得这里再繁华似锦,却也比不过杭州府的烟雨楼台,山水空濛,那里才真正有家的感觉。
而如今,不管是京城还是杭州府,于她来说,都是熟悉而遥远,再见已是恍若隔世。
她这一生碾转去过很多地方,幼时在京城,少时在凤阳府,后嫁于景王迁居杭州,在杭州府的八年生活也可谓是幸福安宁,岁月静好,景王待她也确实如新婚时许下的誓言一般不离不弃始终如一,她曾以为能嫁与朱城昀那样的男人,这辈子总算是值了。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她不再是景王妃,甚至不再敢用以前的闺名韩英九,她以敌国皇子侧妃的身份来到故都,便已与从前的人以及从前的自己都断绝了关系。
可话又说回来,那些人与事又有多少是可留恋的,最亲的人都已离去,最信任的人也已然背叛。
她现在已是孑然一身。
“阿凌,这便是大眳的帝都皇城了,你看,从这里望去,我们离你故国的皇宫也不远了。大眳的新帝已为我们安排好了住处,你陪我奔波劳累数日,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突地,一个低醇动听的声音轻响在耳边,将韩凌的思绪顿时打断,她幽幽的抬起头来,目光犹不舍的望了一眼不远处真武庙胡同里冒出来的一座已然废弃的邸宅。
是啊,马车已驶入官道,西城区的城门巍然耸立,已是清晰可见,她们已离皇宫越来越近了,然而,在看到那座曾经挂着广宁伯府牌匾的邸宅时,韩凌的心还是微微的痛了一下,有些许的踌躇。
“阿凌,你是想家了吗?我听说过,你出身于广宁伯府,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娘家,现在既已来到这里,不如……”男子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柔,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便引起她的不悦,他的目光也整日如同煦日一般照射着她。因为是异族,他的发音有些生硬,但也不影响音色的清润动听。
韩凌这才收回视线,慢慢的看向了他,这个男人轮廓隽秀,面容不是一般的俊美无俦,目光滢滢含水,妖华凌睿,偏又冷中带柔,如不是这两年来日日与他朝夕相处,她几乎都不敢相信,这种温柔的眼神会从他的眼中出现。
她与他在战场上相见,那时的他如同地狱修罗,骑在高头大马上,指挥着如恶狼猛虎般的兵马吞噬了她守城的五万将士,而她也成为了他的俘虏,甚至后来成为他的专宠抑或是他的玩物。
虽然这两年来他对她可谓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宠溺,可是毕竟非我族类,韩凌看他的眼神仍然带着些许的敌意,若不是为了问明白一个真相,她或许会在成为他俘虏的那一天选择自尽殉国,以全贞洁。
而事实上,她也曾经这么做过,这个男人阻止了她,并告诉她一个令她直到现在都不愿相信的消息。
他说,她之所以会在那一场战役中败给他,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她的婢女焦婉婷向他透露了她的作战计划,而焦婉婷之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得到了她夫君的默许。
因那场战役,本就是他与她的夫君朱城昀之间达成的协议,一场以她为交易而达成的合作协议,目的就是为了借助他的力量帮助朱城昀登上帝位。
她与朱城昀曾做过八年的夫妻,以她对朱城昀的了解,她认为那样一个温文俊秀的谦谦君子一生都在求自保只愿做一个闲散的富贵王爷,绝不会有那么大的野心。
然而,两年了,她被掳到了海外的日出之国受尽凌辱,无时不刻不期盼着他来救她,却盼来了他登基为皇并立新后的消息。
就是这个消息粉碎了她心中最后的一点希翼,她曾是那么深信,以他们夫妻之间多年的感情,不管她是生是死,他都不会放弃寻找她,更不会娶别的女人为妻。
因为他们曾是那么的相爱,相知!
“阿凌,你放心,这一次我是密秘出使大眳,这里的人不会认识我,也不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大眳的新帝允我们在此多留几日,你若是想家,我便陪你回去看看,如何?”
男人的声音还是这般低柔的说着,连带着吹进她耳洞的热气都夹带了无限温柔。
韩凌在心中冷笑:新帝,真的是他么?
她清若寒潭映月的眸子仍是空空洞洞的,视线就这么穿过他的肩膀,投向远方,仅用两个字回了他:“不用。”
男人的眸中闪过一丝黯然,终是几不可闻的低叹了一口气。
马车继续驶入官道,在西城门前停了下来,大眳派出首辅大臣言菘以王族规格礼仪前来迎接,他们也很快被安排住进了皇家外馆的新荔宫。
能住进皇家外馆的新荔宫,韩凌知道大眳的这位“新帝”对从日出之国来访的使者该是多么的礼敬重视。
在新荔馆闲逛时,她又听到了许多关于赞扬新帝勤政爱民、百废俱兴的颂歌,与她在京城东街道上一路走过所听到的那些童谣一样,他们说,新帝是一位仁慈的君王,他在杭州府做景王的时候就为抗击倭寇立下了不少战功,就是二年前的一场战役,即使王妃战败后,景王还是在最后力挽狂澜击退了敌兵,这两年来,江浙一带再也没有受到海盗的侵扰,而日出之国的关白也愿向大眳朝贡,永结秦晋之好。
是了,先帝昏愦,为求长生一心求仙问道,可以长达十年不上朝,朝中奸臣当道,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卖国求荣无恶不作,许多官员为保官升职,将诸边军粮多半贿赂给朝中当权的宰辅言菘,以致于北方的军士饥疲,蒙古鞑靼屡屡犯境,除此之外,海防的空虚也引来了那些来自于日出之国的阿修罗兵。
先帝在位时的数十年中原都不太平,如今新帝一登基,便迎来了一个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百姓能过上安定的生活,能不爱戴这位以仁道冶国的新帝吗?
如果她不知道他与日出之国的丰臣泷一背地里做了那样一场龌龊的交易,她也会相信她的夫君会是一个仁慈爱民的好皇帝,可惜……
在新荔馆的这一日过得很快,酉时近黄昏,月光如银,溶溶的凝聚在院中那一簇簇金黄秋菊上,宛若那遥远的记忆,朦胧却又无法淡忘。
这个时辰,丰臣泷一已入宫陛见新帝,多时未归,她不知道这两个男人之间又在做着怎样的一场交易,不过,倒是给了她一个可趁的时机。
这一日,她也并非全无所获,从那些爱八卦的宫女口中,她已打听到了有关于新后的一些重要信息,那个据说是寒门出身但才华横溢的贤德女人,直觉告诉她,这位新后定然与那个女人有着密切的联系。
她必须要见到那个女人,当面问个清楚明白,也要见到他,向他问个清楚明白!
这也是她忍辱偷生了两年自愿委身于丰臣泷一并求得这一次机会回到京城的目的。
要进皇宫后苑对她来说并不难,她曾跟外祖父学过一身武艺,又曾向魏国公府的大少爷徐舒玄学习过兵法战略,就是侨装易容之术也是从那个女人身上学来的,所以,她能轻而易举的避开羽林卫的巡查,跟着一批宫女混进后宫内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