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道州到眉城,张小闲可没想着要给傻儿子好日子过,除开天气不好的夜晚,落脚之处十有八·九都会定在路边稍微高大一些的树枝干上。
刚开始的几天,小晚经常会在睡梦之中一个不慎从树枝上坠下,运气好还能张小闲反手擒住,运气不好便就只能听见肉体着地时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种情况下,铁石心肠的张某人从来都是换个姿势继续睡的,任由傻儿子眼里咬着牙一步一步重新爬回原来的位置。
此子到底是心性坚定,又天赋不差。一路上虽说抱怨过几句,但从没因此闹过脾气。经过几天时间,自己摸索出些许技巧之后,张小闲问他晚上怎么没再从树上掉下来了,傻儿子也能微微一笑,轻描淡写说一句:“与他,唯手熟尔!”
睡在大树枝干上,睡不深沉还是其一,把脊椎睡得僵硬是逃不了的。到了每天凌晨起身,最常听到的就是扭动身体时发出的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本来在张小闲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直到又一次起床腰酸背痛,聪明伶俐的张某人才琢磨出来:这是平常在野外睡惯了,再回到稍微舒适着的所在反而不适应。
回想起在刘玄家暂住的半月时间,虽然坚持早睡还是没有一晚真正安稳过。说起刘玄,张某人倒是额外想起一件事情来了,当下下了床,闭上双眼,张开两臂用力地伸展四肢,短暂的黑暗之中一呼一吸,此时此刻在浩大的天地之间,可以深刻感受到渺小的自己,也仅有渺小的自己。
天地有我。
天地唯我!
深吸了一口气的张小闲,终于弥补了在当年在刘家萧弦居的遗憾。他感叹道:“人生中唯一的敌人,果然只有老子自己!”
此时的张小闲,浑然已经忘了曾经在道州被南云实锤的往事了……
木门之外,人影闪动。张小闲把门打开一条缝隙,正看到傻儿子蹲坐在台阶上,双眼中带着星星望着庭院中一袭白衣的身伴双剑的倩影。
右手长剑三尺一寸,重一斤八两,剑身纯白,纹路遍布。
左手短剑一尺八寸,重五斤四两,通体青紫,锐利不显。
温静嘉手持双剑,长剑纵横,扫动地下树上积雪万千,如影随形;短剑驰骋,拨落身侧飞雪无数,纤尘不染!
这对子母双剑本是太子林与张凝夙大婚之日,左相张怀明所赠的贺礼,本意是希望二人似此二剑一般,长短相随。
对比起这两口细剑,太子林倒是更倾向于适合在战场上砍杀的宽重阔剑,或是武王出行必定佩戴的王者威仪象征之剑。这对子母剑自从归太子林所有时起,就一直尘封在剑匣之内,直到昨天夜里才被投其所好送给了初来乍到的温家大小姐。
“妙啊!”小晚突然抚掌赞叹,张小闲瞥了傻儿子一眼,心中淡淡道:“出现了,妙妙怪!”
“剑舞雪飞人胜玉,风行霜度漱齿寒。”傻儿子看模样是被温静嘉迷得不行,站起身来痴痴道:“温姐姐,你好美啊!”
这对子母剑铸来无鞘,温静嘉若想随身带着,免不得像寒夜霜天一般身边得多跟着一位掌剑之人。
昨夜太子林的侍女将这两口剑带着匣子送到温静嘉房里的时候,并未多说什么。真好今天起了个大早,琢磨着试试这两剑手感,本以为在庭院中舞出这么大动静势必会吵醒张小闲,没想到打开门走出后一脸痴痴望着的竟然是小晚。
虽说温静嘉至今也才二十多年的光景,生在河北温家,这么多年见闻经历已是不俗,更练得一双好眼力。细算起来,她与张小闲这辈子也才有过四次相处的机会,之所以非要对这个比她大了二十岁的男人死缠乱打,只因为她在前三次平平淡淡的交流中看透了这个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见到小晚第一面,温静嘉就能看出此子伶俐,且也颇有主见,除此之外,温静嘉还总感觉小晚对自己总有莫名的好感。
试足了手感,温静嘉将双剑交给太子林府上的女侍收回,看着一脸笑容可掬的小晚,讶然道:“小晚还会吟诗呢!”
没想到张小晚毫不居功,神秘道:“都是我爹教得好。”
“你爹?”温静嘉想了想,可以调动温家五成资源的她早就遣人摸过张小闲的底子,即便如此也不曾记得霸气侧漏的张某人除了会吟一首“日为青山月为水,老子姓张名小闲。”之外还对别的诗词歌赋有所研究。
“是干爹啦!”小晚说着情绪突然低落下来,伸出左手四指用右手一一点着数道:“我有干爹、干娘还有亲爹,唯独没有亲娘。”
他说着双眸中已经泛起了泪花,白白让人心生怜悯。
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正是最需要亲人疼的时候,甭管平时多开朗伶俐,到了情绪低落时候就再难掩饰住没有母爱的缺憾。
温静嘉蹲下身来把小晚轻轻抱住,正思忖着该怎么如何安慰两句,还没开口就听见小晚带着哭腔说:“温姐姐,你做我亲娘好不好?”
掌管河北温家六成基业的温静嘉,本该拥有着坚定不可动摇的心,但在此刻也逐渐化了,只柔声回复了个“好”。
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张小闲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众叛亲离的味道,傻儿子心里怎么想的他还能不知道?从道州出来的这段时间,除了离开刘家的时候为南云两眼象征性地泛了泛泪花,后来一路上可没少过苦日子,仅仅是从一丈多高的树枝上就不知道摔下来过多少次,他张小闲可是没见过傻儿子流过一滴泪。
“原来傻儿子也不是友军啊!”空巢老张幽幽一叹,回想起傻儿子以前和他说的话,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场骗局,本来张某人差一点就相信傻儿子是真心帮他摆脱温静嘉的纠缠了。
而且,傻儿子居然把在材优干济的温静嘉都带得一愣一愣的,看来以后对傻儿子也不得不防范一二啊!
张小闲这边才一失神,就被温静嘉察觉到了动静,连忙嘘了一声,小声道:“你爹醒了。”
她语气虽轻,可又哪里瞒得过张某人近在迟尺的耳朵,她这边才一开口,就听见房内张小闲不打自招道:“昨天睡得晚,到了半夜又不知道吵些什么,搅得老子一晚上不得安生,现在这双耳还翁嗡嗡呢!就算醒了也听不清你们娘俩在说些什么。”
听到“娘俩”两个字,一股热流顿时从温静嘉脸颊传递到了耳根,还好她刚才在大雪里舞过剑,脸红得并不明显,尚能站起身来大义凛然地说道:“你倒是还能提这事呢!昨天外面动静不小,连统帅府都惊动了,府里上下人心惶惶,生怕太子殿下有个什么闪失,就你一个人还躺在屋里睡大觉。”
温静嘉说到这儿,又掩嘴一笑,小声道:“太子林还以为你靠不住谱,半夜里翻来覆去琢磨了半晌,还是觉得不踏实,子时都过了还遣人给我送了对子母剑。”
张小闲走出了房间,略一张望,并没看到太子林的踪迹,假装是没看到傻儿子匆匆拭去眼角的泪花,只问道:“太子呢?”
“去对面元君府上去玩了吧!”温静嘉撇了撇嘴,“大白天的这些王氏公子府上硬闯基本上无解,如果是下毒的话,我们也很难防得住。”
这么一说,张小闲倒也听明白了,合着白天才是休息时间,夜深人静时候才算开始工作。
对于温静嘉给他找的这份工作,张小闲倒也算不上不自在。他虽然神功盖世,天下第一(自封),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天下第一也是需要吃饭的。
以往与刘玄相交,每每阔别时刘玄多多少少都会送他一些盘缠,寡廉鲜耻的张某人从来不会推辞一二,即便如此也支持不了多久的花销。
到了没钱的时候,张小闲也会顺手替官府捉拿一两个有赏金的罪人,但大多时候都会因为要钱的时候态度嚣张而被官府人员拒绝支付,这种情况下发生冲突向来必不可免。
这类事情过后,当地官府往往都会用拒付而省下来的赏金来通缉一名藐视法纪的张姓恶人。张小闲短短四年在江湖上扩散开来的名声,有一半都离不开官府的大力宣传!
深知在江湖中赚钱不易的张小闲感觉在太子府上待着挺好的,包吃包住还能加强两个累赘之间的羁绊,这才两天都开始认娘了,对于张小闲的弃子计划可是一个不小的进展。
正所谓认娘一小步,弃子一大步!傻儿子竟然敢套路老子,等老子把你自己也给套路进去。
从道州刘家出来以后,好像白天都没有这么闲过,神指的修炼也就荒废了这么些时日。不过这也不能全赖给时间,四年之前一无所有的张小闲可以废寝忘食地把时间全部交给一件事,但如今取得了些微成果的张小闲不行,他已经变得怠惰了。
事实上,纵观天下人大多都是这样,一个憧憬江湖豪情的少年往往会日以继夜地勤练武功,而一个名扬四海的大侠肯定不会这样做。
成功会给单纯的人注入一点别的东西,虽然有时候并不明显。
既然想起来了,刚刚才打开房门的张小闲又重新把门关上,盘坐在床上还没开始“练指”,就听见傻儿子给温静嘉小声打气:“找娘这种事情咱不能指望别人,温姐姐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