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炼气士斗法该是什么样,这几日那些还有些好奇的王公贵胄们算是见是全了。有厮打在一处拳来脚往的,有吹箫奏乐撒豆成兵的,有幻身驱术蒸腾水火的,还有金甲长鞭同沙场搏命的……
却是偏偏没见过眼前这幅景象。非要说起来,单无忧和一兴和尚的比斗实在是太无趣了。
虽然白地上生出花木百草看着很神异,但这已经是看见第三四回了,怎么喜欢也腻味。更何况她对面那个和尚也没什么表示,坐在草地上双手合十念诵经文,瞧着不像是在比斗,更像是在修禅。
一星和尚这么一坐,就做了半个时辰。一天一共也才十二个时辰,谁有耐心跟他这么耗下去?都觉得无趣,可也没什么办法。毕竟在擂台上做主的是苏建义,擂台外做主的是当今圣上。皇上不开口,谁也没法说什么。
也有觉得这个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一个结果的,想要去问问是怎么回事,却不想皇帝手拄着桌案,正打瞌睡呢。谁凑上前,鲁中官都递一个眼神儿过去,也就没有那么不识趣的,非要打扰皇帝休息的人了。
念了半个多时辰的经,一兴站起来,伸手一招,那串念珠挂回到他手里。他双手合十深打一礼:“单施主,承让了。”
随着他话音一落,树木枯槁,百草凋零。单无忧从树后显露出身形来,微微皱眉:“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弥陀佛。”一兴道了一声佛号,“万般虚妄,挡不住佛祖慧眼,去芜存真,自见真菩提。”
单无忧微微点头:“天眼通,我明白了。我输了,告辞。”
说完话,单无忧也没多流连,翻身下了擂台,端着手就走回来了。
一兴又把念珠挂回脖子上,苦笑着摇了摇头:“罪过呀罪过……阿弥陀佛。”
在场的,别说是文武百官了,就连作为炼气士的周贤和李桐光,都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李桐光很是好奇:“这是什么套路?怎么就一个赢了一个输了呢?”
张弘艾轻叹一声:“我提醒过你们,那个单无忧的功法,不是好路数。是勾人魂魄的法门。”
周贤回忆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儿,张弘艾在落败之后,特意提点过他们兄弟二人,如果是在擂台上遇上单无忧,必要以雷霆之势一举胜之,久战无益。
但周贤还是不太明白,自然是要问个清楚:“弘艾师兄,你说单姑娘的功法不是好路数,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张弘艾还想着开玩笑:“是,一个毒修确实没有资格指摘人家的功法不是什么好路数。你特意点我这么一句,是不是心疼人家姑娘?你看上人家了吧?”
“哎,师兄,你别乱说话。你分明晓得我刚才问的是什么意思。”周贤连连摆手。他是有苦自知,单无忧向他示好这件事,周贤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张弘艾这一番打趣,别人听了也就听了。即使是出家人,男人也不太尊重女人,拿女子开玩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大家也就是一说一笑,也不必理会被开玩笑的女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虽然周贤不大喜欢张弘艾这个玩笑,但他紧张的是另一回事。单无忧的脑子不大正常,至少她的情商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张弘艾这句笑话,要是好死不死让单无忧知道了,那姑娘多半会觉得张弘艾说得是真话。这可就要了周贤的命了。这单无忧美则美矣,少有人能面对她的时候不心动,但是这姑娘的性子周贤实在是招架不住,想都不敢往那方面想。
张弘艾没瞧见周贤这个尴尬的表情,笑了两声说:“我也不太明白,要不然也不会莫名其妙中招。我要是真想明白了,一定会提醒你们。我当时上了场之后,就觉得耳朵里面一直有什么东西响,魂不守舍的。后来想要施展神通把她逼出来,真气相互撞了几波,我就伤了。这我都跟你们说过,现在再想,这是作用在神魂上的神通。”
“不仅是如此,还有幻术。”陈文言笑道,“这门功法对于修行之人的天资要求很高,寻常修士学不了。等于是内容自身真气特别厚重,同境界之内丹田较其他修士更为稳固,经络较其他修士更为宽广,又肯潜下心去研究关于神魂的幻法,才是能修成这样的神通。创造这门神通的,必然是个前辈大能。”
“师父,你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招数?”张弘艾一惊。
“我不知道,这种功法我也是头一次见。”陈文言摇了摇头,解释说,“可我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都看了这么多天了,多多少少也能察觉出一些痕迹来。那些花花草草可不是胡乱摆放的,她把神通施展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布置好了阵法。在擂台上,以单无忧这种手段,少有敌手,毕竟跑也跑不到哪里去。未曾想让一个和尚给破了法门,实在是有趣。要不然,就像贤儿说的,她与图昆对垒,胜算也在六成以上。”
“那一兴和尚赢了她,对我来说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李桐光喃喃道,像是在问别人,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种事没人能回答得了。周贤站起身,拍了拍李桐光的肩膀:“你先别想这么多,且待下一轮抽签抽出结果来。你该起来了。”
周贤说得不错,苏建义和一兴和尚已经来到了高台下边,这一回只有三个蜡丸了。今天要比三场,只留下两个人来到,明天打决赛。甭管是遇上一兴,还是遇上图昆,以李桐光现在的状态都占不到什么便宜,那枚药丸,吃或是不吃,意义都不大。
虽说是有了一搏之力,却是十成的力气用不出来五成。非得是今天晚上,按照陈文言给开的方子,再调理一夜,李桐光明日才有希望争一争这个魁首。即便是这样,吃下去那枚药丸,也有不小的副作用,对身体的损害还是很大的。
所以说在今天,李桐光只有抽到了红签——也就是这一场轮空,让图昆和一兴去打——才是有获胜的希望。
“事不可为,不必勉强。”李桐光上前去之前,周贤轻声嘱咐了李桐光一句。李桐光回头看过来,目光正好扫过方丹的脸,停住了。方丹也看着自己的徒弟,微笑着点了点头,与周贤说出了一样的话来:“若事不可为,当以性命为要,那枚丹药,不吃便是不吃了,这魁首,不争也就不争了。”
李桐光心口一热,微微点头,应了一声:“哎,我知道了。师父您放心,徒儿不会勉强。”
作别了青要山这一众人,李桐光提袍下了台阶,对着三位主考各施一礼。
公输兀把抽签的盆端过来,一张嘴仍旧是那个像是没睡醒一样的语调:“你们仨看着拿吧,谁上台,谁捡便宜,自有天数,别赖着谁怨着谁。你们谁先来呀?”
没人说话。这要是都是中原武林的同道,相互之间还能客气客气,说什么“兄弟你先请”,“那在下就不客气了”,虽然是客套话,却也不能没有。但是有北元人在这里,李桐光和这个和尚都跟他客气不着,这场面就显得有点尴尬了。
好在是图昆这个人愣,左右看了两眼,没人应声,他直接伸出手去抓了个蜡丸。手还没从盆里头拿出来呢,就已经把那蜡丸碾碎了。抖出一张纸条来,上面一个字没有,却是白的。
早先前就说好了,只有红的才是轮空,是张白签,那就非上台不可了。
“这一擂,先抽,北元图昆。”苏建义高声喊了一句。
朱载堉立马接了下茬:“小和尚,你来吧。”
“弥陀佛。”一兴也不知道是告礼,还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祈祷,念一句佛号,闭着眼睛好半晌,才伸出手去取出一枚蜡丸来。他没自己开,而是把这枚蜡丸交给了让他伸手的朱载堉。
朱载堉点点头,接过来掰成两半,看着蜡丸里的纸条,沉吟了两三个呼吸。而后才是把这半个蜡丸调转过去,给另外两个评委看了。
“后手抽中,少林寺一兴。”苏建义马上接了声高喊一句。朱载堉把蜡丸递还给一兴,果不其然,里面是一张白纸。
一兴长叹一声,对着三位主考又分别行礼:“弥陀佛。”
公输兀跟朱载堉对视了一眼,笑了两声,那动静难听的像用钝锉锉木头似的:“呵呵呵呵……这一场,是让老身来呢,还是由志律堂主人来呢?”
朱载堉微笑着,把公输兀递过来的签盆推了回去,抱拳拱手:“公输大人年事已高,还是让我来吧。您把这个,交还给圣上。”
“呵呵呵呵……”公输兀连连点头,“好好好,老身可是要多谢志律堂主人。”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朱载堉一抬手,就听得擂台那边三声锣响,他便是大步流星向着擂台走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回头来看,皱着眉头,催促着图昆和一兴:“你们两个磨磨蹭蹭干什么呢?比还是不比?”
“比,自然要比!”图昆横,特别横,“上了擂台,我要搓碎这个秃头的骨头。”
“弥陀佛!”听了这种话,一兴仍然是瞧不出来什么情绪的变化,低眉顺眼双手合十,迈着小碎步跟上了朱载堉的脚步,一边走一边说,“这位图昆施主,正所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最是慈悲,常念众生平等,即便你是化外之地的蛮夷之辈,只要虔心礼佛侍奉,常念佛号,常读佛经,也必然能从地狱当中超拔,不至于受无尽轮回之苦,若不然等待施主您的怕不是无间地狱,四万万年的折磨。”
“我最讨厌你们这帮秃驴!”图昆破口大骂嗓子都快挣出血来了,“一天到晚唧唧歪歪,什么地狱不地狱,我送你下地狱。”
“唉,朽木不可雕也……”一兴长叹一声,“罪过呀罪过……”
都到这儿了,还没上擂台呢。
高台上,周穆宣醒了,敲那三棒锣的时候周穆宣就被吵醒了。其实也不算睡着了,就是手拄着桌案打了个瞌睡,似睡不睡,似醒非醒。被吵醒之后,正赶上公输兀把托盆递过来。鲁小胖双手接好了,鞠了个大躬,把这东西举过头顶,呈给周穆宣看。
周穆宣随手把托盘里的蜡丸拿过来,攥在手里,对着公输兀挥了挥手:“辛苦卿家了,且回去落座吧,不必在此等候。”
“谢陛下。”公输兀应了一声,回转到她的位置上。周穆宣这个时候才在托盆里点了两下,示意鲁小胖抬头。鲁小胖把托盆放在一边,站到周穆宣身边,弯着腰,低着头,等着回话。
“刚才我睡着了?”周穆宣问。
“跟爷您回,您在这冲了个盹儿。”鲁小胖应了一声,“没睡实,没休息多长时间。您要是累了,咱们到后面休息呀?”
“不必,”周穆宣摆摆手,“我是做主人的,客人都还没走,我这个主人走什么呀?刚才那一场是谁赢了?”
“回爷的话,是少林寺的和尚赢了,他叫一兴。”鲁小胖又说,“您看,这签也抽完了,剩下的这一个还回来了。”
“哦,那是谁轮空了呀?”周穆宣眼睛瞧着图昆和一兴两个人都站到擂台上了,这是明知故问。但谁让他是皇帝呢?鲁小胖不得不回答:“是来自青要山帝隐观的道士,李桐光轮空了。”
“哦,原来如此。”周穆宣微微点头,“那我再来问你,还回来的这个是红签还是白签啊?”
鲁小胖笑道:“回爷的话,先是那个北元的莽汉抽了个白的,再是少林寺的和尚抽了个白的,还回来的,这个自然就是红的。”
周穆宣点点头:“好啊,还回来的是红的好。红的喜庆。”
周穆宣的手搭在椅子上,伸手轻轻一捏,把蜡丸抠了个窟窿。这窟窿里面那一抹白,在大太阳光底下晃得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