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顿舞蹈症，一种极其罕见的遗传疾病。有这个名称，是因为它的根结在亨廷顿基因出现了问题。具体是什么问题，又该是怎么个问题，周贤实在是说不上来。

当初看到这个节目的时候，周贤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够想起来已然是殊为不易了。

这个病多发病在中年，发病隐蔽，进展缓慢。发病后通常还能存活十五到二十年。在大林朝这个社会环境下，多半就意味着带有致病基因的人，已经有孩子了。

就像蒲百顺的爹。他明知自己家祖祖辈辈都有这个病，仍然要生育一儿一女。就像蒲百顺，他眼瞧着自己的祖父是怎么惨死的，也见识了自己的父亲发病之后的痛苦，却仍然要骗一个女人来跟他成亲，生一个儿子延续香火。

周贤确实是对他讲过千万不要再留后了这样的话，蒲百顺却立时炸了毛，骂周贤非要他们绝后，是个江湖骗子，是个该被千刀万剐的王八蛋。

这件事很好理解。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没有孩子就没有人生未来的保障。养儿防老在小农经济时代可不是一句空话。让他们不再生育繁衍，比杀了他们都难受。骂谁家清明、鬼节没人烧香，是最恶毒的诅咒。

这件事周贤根本无能为力。哪怕是求到青要山帝隐观的名医陈文言那里，也无济于事。

即便在医学昌明的现代社会，这种病也是难以被治疗的。从基因层面敲掉这组基因确实是可行，但是风险太大，生育出来的孩子很可能也要面临认知障碍的问题。

而陈文言所做的一切，可以说是功德无量，迈出了从零到一这最重要的一步，但充其量就是现代医学的雏形而已。面对这种病，仍旧是束手无策。

所以周贤和郭子衿只能是离开，背着蒲家人的咒骂和左家庄人们怀疑的眼光。

直到看着两个人脚踏着飞剑离去，却又有好些人跪下来叩头，口里念着什么活神仙。

“心里烦闷？”郭子衿看周贤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轻笑一声，问道。

周贤叹了口气：“自然烦闷。他们愚昧，不懂得这是病。即便懂得了这是病，却仍旧无计可施，仍旧只能求神拜佛。虽说不是你我的过错，倒落得你我的不是。觉得这个人可恨倒也是确实，更多的也还是可怜。若非如此可怜，未必会有这一分可恨。”

“知道为什么我就不用经历红尘炼心吗？”郭子衿问道。

周贤点了点头：“照我的性格，我应该说一句‘你还没等出师就脱了道籍’的俏皮话。但是我明白，你想说的是，你自十五岁就加入了天灵卫，见识过太多东西了。不像我们这些始终在山上修行的道士，对于外面的人世没有太清晰的概念。”

“你这不还是说了么？”郭子衿轻笑一声，“我当差这些年，从乡野到朝堂，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人事物都见过不少。有那些个清廉如水，都没钱过个好年的清廉官员，因为一桩错案，被流放发配。那案子是我翻出来的，我始终觉得对不起他。还有那些个妖兽为乱的事情，当我们赶到的时候，整个村子没有活人了，我觉得对不起他们。

但是觉得对不起没有用，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克己奉公的官员办错了那么大一个案子就该被流放发配，而我们收到调令十万火急赶过去未能救得人，也不是我们情愿。

无论是身在关门还是以后行走江湖，这种事只会越来越多。今日咱们遇见的这算什么啊？再小不过的事情了，跟咱们甚至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你都觉得难受，咱们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师兄你说得对，我不去想了。”周贤轻叹一声，“天色将晚。咱们既然是出来游玩，那就不必那么辛苦。马上就要到渑池县了，咱们在哪儿找个客店歇息吧。”

“好。”郭子衿点点头，“不过经此一事，咱们降妖捉怪的游戏还玩吗？”

“哎，我怎么记得原来说赶路无趣的是你，我不过是出个主意呢？”周贤一笑，“子衿你觉得腻了？”

“没有。”郭子衿摇摇头，“我是怕你心伤了。照我说既然要降妖捉怪，这到头来一个妖魔鬼怪都没碰见，实在是太没意思了。怎么着也得把咱们的名号打响再说。”

“哈哈哈，好。”周贤笑道，“那就如此。渑池县到了，咱们别直接飞到城里了，在这儿落吧。”

两人压下剑来，落在了渑池县的东门前。此时虽说是天色将晚，可太阳还没落山，城门口还有不少人往来。见了两个做道士打扮的人落下云头，纷纷驻足观瞧，好些人惊叫出了声。

守城的兵丁忙上前来，拱手作揖：“二位仙长……”

“你们忙你们的，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住上一晚。”郭子衿总能遇见这种情况，直接打断了兵丁的话，“我们自己进城就行。”

实际上，道士和尚这些出家人在世间行走是很麻烦的。穿村过寨倒是无所谓，可是要想在城中往来，则必须要带上自己的度牒。有些度牒还要附上一份文书，说明为什么下山来，什么时候必须返回，其上要有寺庙所在地衙门典史的章。

周贤是奉旨行走各地，要是真的向周贤讨要文书，周贤可就只能把圣旨拿出来了。

好在是这俩人是当着人家的面飞落下来，也没有哪个人有那么不开眼，非要周贤和郭子衿出示自己的度牒。

二人进到城中，周贤忽然顿足。他拉住一个兵丁向北一指：“那边可是有一个城关镇，有一个韶山？”

兵丁一愣：“却是如此，仙长有何事？”

“啊，我没事儿，就随口一问。”周贤挥挥手，“你执岗去吧。”

又是一声轻叹，周贤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语。

周贤想到了仰韶文化！

就在韶山的南麓，是由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在一九二一年发现并命名的。早期可追溯到七千年前，晚期约为五千年前，这是一个传续了两千年的文明。里面有大量的石器、骨器、蚌器、陶器，与中国社会发展史和世界考古史都是有重大影响的。

其实周贤老早以前就动过相关的心思，要是仰韶文化在他的手里重见天日，那该是怎样的一副景象？不过他也就是想想而已，没法真的去实现。

他要是真有这个心思，那，这可是河南！洛阳，开封，安阳，郑州这都是古都。仰韶文化在这儿，郑州还有商代遗址，荥阳也有官庄遗址。各种西周的遗存也非常丰富，只要他愿意像当初跑田野调查那样走一遭，收获一定特别多。

但是不能这么做。毕竟这些遗存应当没有遭到破坏，那就让它们安生躺在那里好了。

郭子衿拉了周贤一把，问：“你又想到什么了？”

周贤撇撇嘴：“无非是一些无端的妄想罢了。我念着能不能央圣上，再成立一个考古研究所。但是这种事吧，在大林朝无异于天方夜谭。毕竟这和我朝的律法有冲突。”

“考古研究所？”郭子衿也听不懂，“你到底要干什么？”

周贤边走边说：“我知道韶山南麓，有一个能够震惊世界的大秘密。一个前后延续的两千年的文化遗迹。还是让它安安分分地躺在那里，等待有缘人吧。既然没遭到破坏，在这个技术手段十分落后的时代，尤其是学科体系根本无从谈起的时代，我就不要想着主动发掘了。”

“我听出来了，你这是想偷坟掘墓！”郭子衿把声调拔高了一点。

“怎么说话呢？跟你翻脸信不信？”周贤一撇嘴，“做我们这行的，跟盗墓贼不共戴天！”

“这个我倒是听说过。”郭子衿微微点头，“我听我师父跟我念叨过这件事，说你差点因为一家三口盗墓贼坏了道心。听着有点可笑啊。那你上辈子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上辈子的那个天下，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你好奇啊？”周贤哈哈大笑，“你好奇，我就慢慢讲给你听。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讲起，咱们找个饭庄或者客栈，一边吃，咱们一边说。”

“别干这么走，你那杆幡呢？”郭子衿催促道，“扛起来，得像点样子。”

“唉，得了，听道爷您的。”周贤在袖子里摸索了一番，把那一杆幡取出来架在肩头，又拎出了那个法铃，清了清嗓子。

没等他开口，郭子衿点了他肩膀一下：“这回你小点声，别弄那么大动静。我们天灵卫的人马进城都悄悄的。”

“首先你不是天灵卫了。”周贤就是忍不住嘴贱，“其次，贫道是王爷，我出行打长行锣都可以，我摇个铃铛又怎么了？”

“你听不听我的吧？”郭子衿眉梢一挑。

“嗯，咳——”周贤拖了个长音，“得，县官还不如现管呢，您大，您说了算。南来的北往的瞧一瞧看一看啊……游方道人，捉鬼降妖，驱邪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