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衿今天着实被震撼了一下。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就这样的法师，还有那么多乡民愿意掏出大把大把的钱财供奉。

不是开玩笑的，一吊钱又一吊钱装进功德箱去，眼瞧着一开始是一个人抱着，后来发展成两个人抬着。除了铜钱、散碎银子，还有好些直接摘了身上的首饰扔进去的。

郭子衿不是没看见过这么多人往一个地方扔钱的场面，蟒山极乐馆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掷千金，就说京城里头那些大戏院遇上好角登台，赏戏也比今日看见的这个排场大。

但是说到底他就是一个讲经的，还不是正经的和尚。那法师披头散发远远瞧着就跟个老疯子似的，说些因果报应的故事，就把这些人给迷成这样？

更让郭子衿觉得不对劲儿的，是那个和尚，那个坐在五原法师身后施法的和尚。且不说这是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有度牒的出家人，首先这是个炼气士啊。

大林朝最是爱惜人才，不管是出身于名门大派，还是有自己机缘的散修，炼气士都享有士人的身份。既不用服徭役也不用纳税，他犯不上做这路坑蒙拐骗的买卖混饭吃。

但是这也没什么办法，郭子衿只能眼睁睁看着。

一来讲得确实是惩恶扬善的事情，哪怕尽是些恫吓的手段。再者他没有说自己是有僧籍的出家人，不过是一个自修的法师。其三他这个不算是邪祀，毕竟很可能他带着的那两个是真和尚。

既如此，既如此就不能算做是冒充僧人，也不是传播邪教，在法理上当真不能把这些骗子怎么样。

至于说在非宗教场所传教了，本朝律令不限制啊。所谓法无禁止即可为，人家又没犯法。

至于骗了那么多钱财，那些百姓也不是被逼被迫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到哪儿说人家也不亏得慌。

荒唐，却没辙。

一直到天光渐暗，日将西城的时候，这场经会才散场。反正按照郭子衿的理解吧，说“经会”实在是太糟践这俩字儿了。这些乡民们倒也是知道干净，也没分什么贵贱贫富，全都动手帮着收拾。清扫了香灰，撤下了幔帐，那两个剃了头的和尚卷起了那面土黄色的莲花旗，连同他们坐的蒲团一起收在一个樟木箱子里头。两个力本儿过来跟着扛了挑了，就算是齐活。

这台子不用拆，本来也不是现搭的台子。它是镇上的公产，热闹的事儿，都得用得着它。

本想着是来看热闹的，热不热不知道，反正郭子衿觉得挺胡闹。

既然人都散了，想来客栈也开了门了。至少掌柜的和伙计们得回去吃个饭吧？郭子衿也就不打算多留。这镇上就那么一家客栈，再有能留外人过夜的地方，就是大车店了。

好些人总把这个弄混，觉得客栈和车店那不是一个意思吗？差得远了。

客栈房间是单独的，两个人——最多三个同行的，开一个房间过一夜。客栈里还有单独的饮食，可以点菜，可以温酒，随时都有热水备着，灶头不封，想什么时候吃东西了，哪怕夜半三更，你也可以把伙计叫起来，多给赏钱也就是了。

大车店，总共可能就八九个房间，这还得说是那种规模大的。每一个房间都非常长，里头是一张大通铺，你不知道挨着你睡的是什么人，铺的盖的被褥，可能过了好些人的手都没洗过，脏得立起来能站住。

不管中午的饭，只有早晚两餐。你想吃什么跟人家没关系，人是一大锅做出来的图一个方便。一般是杂菜汤、窝头饼子和酱豆腐，里头一点油星你都瞧不着。

郭子衿不是那种娇气到住不得大车店的富家小姐，可既然说是出来玩儿的，身上银两也宽裕，自然用不着委屈自己。住大车店还是住客栈，这还用想吗？

慢悠悠走回来，果不其然，客栈已经开门了。伙计在门口挑灯，一个衣着富贵的掌柜，正抱着先前看见的那个童儿，逗着他玩儿。那童儿坐在掌柜的怀里，两手捧着一颗糖不甩，吃的满嘴是芝麻，好开心的样子。

郭子衿来在近前，那童儿也看见了她，还朝她笑了笑。

“住店，也吃饭。”没等掌柜的开口，郭子衿兀自在大厅找了个地方坐了，吩咐道，“先不着忙收拾房间，我有点饿了。给我切点肘子肉炒个辣椒，随便再来两个清淡的素菜，一碗鸡汤阳春面。再来一份糖不甩。”

“哎呦，客官，您一个人吃？”伙计一边记一边心惊，“我们家实惠，菜量足。再不然一份辣椒炒肉，一碗面就差不多了。点太多您吃不下。”

郭子衿摆摆手：“习武之人，胃口大着呢。你自管上，反正我付钱，你不用担心浪费粮食。”

郭子衿只喝水不吃饭也可以活得很好，这个境界的炼气士好些直接就不吃东西了。首先他们的消耗就不是食物能供给的，其次有真气和天地灵气呼应循环，不吃东西也没关系。

只是她现在不开心，又不想喝酒，那就只能吃东西了。

周贤跟她说过，好吃的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多吃点好吃的，能让自己稍微好受一点。尤其是甜食，那种腻了些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开来的时候，什么烦心事都可以暂时放下。

这就是为什么郭子衿要点糖不甩，这东西特别甜，甜得发腻。她看那童儿吃，自己也馋了。

想到这儿郭子衿不由得大皱眉头，自己生气就是因为周贤这个家伙，怎么到吃饭的时候又想起他来了呢？

贱骨头！

不多时，菜端上来了。辣椒炒肉和两道素菜先放到一旁不管，郭子衿先夹了一个糖不甩到自己的碟子里。

糖不甩不是川菜，而是粤菜，所以郭子衿在这儿看见唐不甩还是很惊喜的。深山小庙有真神，哪能想到川中这么小一家客栈会有一位能做粤菜的厨师呢？

这是极为靠教火候的一道菜，属于甜品，又叫如意果。做的时候，要把滚烫的糖浆抻开，稍微冷却之后，薄薄地打成圆饼状，在里头包上糖渍的黑芝麻、白芝麻、桂花、枣泥一类地东西，迅速地打成球，投到冰水之中定型。然后再滚开的水里迅速焯一下，让糖浆重新开始融化，趁热在上面撒上花生碎和黄豆碎。

顶好的糖不甩，外头这层糖是比指甲还薄的一层脆壳，花生碎和黄豆碎密密麻麻分布在上头，但是绝对不粘成片，粒粒分开。里头的馅料饱满充实没有空腔。

把冒着热气的糖不甩放在碟子里，用筷子扎一个口，让滚热的黑芝麻淌出来，免得烫了嘴。一咬，糖壳嘎嘣脆，不粘牙，满口生香。等馅料稍微凉一些了，顺着凿开的口一嘬，香甜的黑芝麻打由唇间淌到舌根，那滋味……确实有点腻了。

郭子衿把糖不甩放到一边，端起水来漱了漱口。

这东西确实贴合绝大多数小孩子的口味，但是成人来吃的话，确实是甜得有些过分。

可话又说回来，虽说是腻，却也是十足的满足。郭子衿长长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暂时不想动弹了。周贤没骗她，吃甜食的满足感涨得她暂时不想去想任何烦心的事情。

直到客栈门口一阵喧哗，掌柜的急忙忙跑出去，隐隐约约能听得他高盛招呼着：“不知法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请恕罪！”

一想也对，自己不愿意住大车店，这个五原法师这一伙人想必也不愿意。

这个客栈老板想来早就预料到了五原法师一行人回到这里投宿，所谓“不知”也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

迎进门来，五原法师还摆着他的排场，端着他的架子。双手叉在宽大的袖中，叠在小腹的位置。头微扬着，披散的头发都梳到脑后，眼睛半闭，只留了细细的一条缝来看路。其实他把眼睛全闭上也是无妨的，毕竟有两个面貌清秀的小厮，在前为他开路。

他身后跟着的自然也就是在他讲经时，坐在他身后的那两个和尚。一想到这其中至少有一位是炼气士，郭子衿就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不要紧，其中一个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个眉眼，这个脸型……

在哪儿见过呢？

猛然，郭子衿喊了一声：“杨玉重！”

那和尚打了个哆嗦，循声望来，一惊，退了一步。

五原法师回头看了看，有些好奇地问：“一元，你和这位女施主，是故交？”

“啊……”一元和尚略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

郭子衿站起身来，一抱拳：“五妇坳村一别，已是两度寒暑，一元法师，别来无恙啊。”

到此时，一元和尚才低着头，迈着小碎步来在了郭子衿身前五步远的地方，双手合十深打一礼：“贫僧一元，见过郭大人。郭大人还能识得小僧，是小僧的福分。”

“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不过是个闲散人。”郭子衿冷笑一声，“怎么着？五妇坳村上上下下一千五百余条人命，一元法师佛法这般高深，都已经超度完了吗？有心思跟着俗家的法师游走于世，弘扬佛法了？”

“可不敢这么说！”一元和尚根本就没敢抬头，“还请郭大人，不要再取笑。给贫僧，留几分颜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