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呢?
光泽已然褪尽,苍白如散落地上的一张纸。眼睛早已深深陷了进去,犹如枯井;那光华,就像即将堕入夜幕里的最后一丝霞光。那颧骨,就像刚刚刀削斧劈过一样,高高尖尖的,让人心悸。“这,”梁浩轩心头一紧,像是被皮鞭猛击了一下,“这就是我的父亲吗?几年前那个谈吐儒雅、神采奕奕的中年人哪儿去了?此前那个循循善诱、话语里满是佳词丽句的中年人哪儿去了?此前那个恨铁不成钢、时常用鞭子教训我的中年人、我的父亲,哪儿去了?”心头被郁闷、苦涩、不甘、悲戚塞满之际,眼眶里打转着的泪珠,竟然没能够滴下来。
“他爹,孩子们都来了,”梁浩轩母亲的声音,几近哽咽,“有什么话,就,就交代——”
梁浩轩注意到了,父亲的嘴唇动了一下,却已是没能说出什么来了。原本是平放着的那双手,稍稍向上扬了一下。
“父亲要说些什么呢?”梁浩轩强忍着痛楚,竭力要使自己的思绪聚拢来,“在这样的一个瞬间,要说的话,那实在是太多了啊!对这个世界的依恋、不舍,对妻子儿女的关爱与愧疚,对命运的怨愤、不甘与抗争!哦,应该是这样的,他想着抬起手来,要在轻抚一下自己的孩子;此外,也想着要握紧什么,这就是对上天的祈求和抗争了!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宁愿自己以后少活三年五载,也要——”这样想着,梁浩轩咬咬牙,只想着透过晶莹的泪光,将父亲看得更清楚些,或是听一下父亲要说出的话语来。然而,也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梁浩轩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惊之下,定睛细看时,父亲眼里的光华,完全散去了!那刚才的最后一闪,也就是父亲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瞥了。
眼睛,挣得大大的,只是散尽了光泽。什么叫“不瞑目”,这就是了。
霎时,梁浩轩恍如置身于黑沉沉的冰窖里。那心口,像是被万根钢针一阵猛扎;又像是无数把尖刀,对着那心田一阵狂剁猛砍;尽管已经是鲜血淋漓了,数不清的重锤又是雷霆万钧般砸下!寒冷、痛楚、悲哀,彻骨透心!哦,这是怎样的一个时刻呢?彻骨的寒意中,梁浩轩只觉得自己已经坠入了万丈深渊,奇寒无比的万丈深渊。他也想着要抓住什么,只是,黑漆漆的四周光秃秃的,连一根稻草都没有。而自己的脊柱,似乎也被拔走了,心里更是空荡荡的。
然而,梁浩轩毕竟是梁浩轩,哀痛欲绝之际,一个声音,慢慢地也像极远处破空而来的箭声:上天啊,这是为什么?!如果说你是公平的,那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此厄运?这样一个寒冷彻骨的夜晚,你带走了我的父亲,以后我又该怎么办呢?我,我从来就不奢望什么,只希望每天都能看一下自己的父亲。如今,这一小小的愿望,也成了一片远去的薄雾和云烟!悲痛之中,更有着几许不甘与愤懑。甚至,我就是想痛哭一番,也是不可能的啊!
痛苦,其实是一种宣泄;伤心到了极致,是泣不成声的!那些小说里什么大哭痛苦,多半是有某种“表演”的成分。换个角度说,如果一个人还能哭出声音来,那么,只能说明,他的伤痛,还没有到那极致。
此时此刻,声泪俱下其实是一种奢望和奢侈。
父亲走了,自然,他舍不得离开我们;而我们,更不想离开他。哦,这几年,一直饱受病痛折磨的我的父亲,又有多少活着的乐趣呢?哦,我为什么要这样想呢?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我那另一个世界里的祖母,看到这世上有这么多的病痛、苍白、苦涩、不甘,会不会想把自己的儿子带到那边去呢?在那个世界里,他们娘俩,还会如此忍气吞声、了无生趣吗?那卖火柴的少女孩,不是圣诞夜带着微笑离开了吗?
父亲不瞑目,只是对我们放心不下?其实,生离死别,自古以来,一直都在上演着。我哀痛欲绝,似乎更多的是想到自己啊,因为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脊柱被移走了!心乱如麻、心如刀绞,原本以为只是一句套话;事到临头才惊觉,那心灵上的创伤与痛楚,只会更严重、更难受、更无语。
好几十分钟之前,我为什么迟迟不想回家?原来,原来是不敢去面对这一切!不敢面对,厄运就会放过你吗?哦,如今的这一切,又是谁一手安排的呢?要说有公平,那么,此时此刻,公平又在哪里呢?哦,我的美女同桌,现在就在她父亲慈祥的目光中,在电灯光下看着一本故事书吧?而我的父亲,却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了。
大幕落下之际,父亲的最后一眼里,有着他的妻子,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而我的瞳孔里,也留下了父亲最后的一丝光华。
以前,我也知道这世上有生离死别,不过,那是别人的。如今的这个寒夜,就是我的切身感受了。或许,比起幸福来,悲痛更刻骨铭心。哦,现在是腊月,也就是说快要过年了。看来,这过年,也不是属于所有的人的啊!在这个世界上,我想着这些;而另一个世界里,我的祖母,她又在......客厅里的电灯光,其实是很亮的,甚至亮得有点刺眼;只是,梁浩轩心灵的天空,却是黑漆漆一片,透不出一星半缕亮光来。
其实,不管这世上有着怎样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那时间,依然在无声的流逝着。
十来小时左右的时间,究竟还是过去了。
这,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这天上午,梁浩轩和他哥哥,要去做一件事情。
不错,是有一件事情正等着这小哥俩。
悲痛,有时候也是一种奢侈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