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荒岭,是就人的角度来说的。
这片土岭,距离那东西向的马路也不过百米;其左前(东北)方,就是那绵延如长龙的山脉了。这一大片群山,梁浩轩自然也不算陌生,十多天以前,他就跟着阿冒、阿鬼等人,从西北一侧,沿着小路上山,到山里砍柴。单就这片土坡而言,高树灌木纵横交错着,树脚下也零星的长着或大或小的杂草,也不至于是光秃秃一片。整个土坡上,数十个坟堆向头不一、大小稍异地分布其上。也就是说,大家比邻而居,不会太寂寞。
四处看了看之后,梁浩轩再凝神注视起自己东南侧的土坑来。而就在这时候,那位道师已经比划完毕,开始向土坑右前方走来了。“哦,人们总习惯说请先生或是请师傅,”梁浩轩心里一动,“从表面上看,对道师们还是蛮敬重的,所打出的红包,也甚是丰厚。其实呢,大人们教育孩子的时候,时常这样说‘跟得好人学好样,跟得道师跳鬼相’,从上文看,下半句大致上也就是‘跟得坏人学坏样’的意思了。不难想象,人们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以后去做道师的。这其中的原因,主要就是因为觉得这道师,神神鬼鬼的,阴气太重——”
正这样想着,十来个青壮年已经在道师的引导、指挥下,将棺木往土坑里安放了。
梁浩轩心头一紧,连忙摒心静气,町起眼前的这一切来。
一番言语、行动之后,棺木安放妥当了。那位道师大声说了几句,大意是某某时辰出生的人要回避一下。对于这一以生辰八字定人的话语,梁浩轩不甚清楚;不过,他也看到,来到这荒岭上的人,倒是无人就此走开。
“时辰到——”随着道师的这一声,大人们手中的锄头、铲子挥动起来了,开始向土坑里填泥了。那棺木上原本盖着一张暗红的毯子,随着泥土的落下,就像是绸缎上多了几朵小花;紧接着,随着泥土的不断洒落,小花变成了泥雨;片刻之后,随着泥雨的一增再增,那暗红的毯子,就再也看不到了!映入眼帘的,是越积越厚的黄土!“就这样,就这样,和父亲有关的一切,就这样覆盖上了一层黄土;而且,这泥土将越积越厚,我的眼前,将再也看不到——”神思黯然之际,暗暗叹了一口长气,梁浩轩不忍再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怎样的一幕幕呢?如今的这个下午,当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全都掩盖在泥土之下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忍直视?“入土为安”?是啊,我与父亲的诀别之时,也就意味着父亲要入土为安了。就,就让他安心的离去吧。这个世界、这片土地、以及我们,都亏欠了他;在这样的一个时刻,还有没有必要再呼天抢地呢?万分的不情愿、万般的舍不得、万千的揪心与断肠,又能怎样呢?
除非,时间能倒流。
从土地中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最终又归于尘土。这,这就是人生了?哦,此时此刻,即使是闭着眼睛,我也知道,头顶上的天空,是暗沉沉一片的。那厚厚的云层里,又涌动着什么呢?或许,尘世间的一切,这上天与大地,其实一直都在看着的,不论白天与黑夜。也就是说,尘世间的一切,都曾留下了影像,在苍穹下云层里,在草木间山脉里,在土岭上水流里......夜,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月牙的夜!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一个夜里了。荒山野岭里,兄弟俩正走着;他们的肩上,扛着一张已卷成筒状的草席:草席里所包裹着的,是他们父亲的遗体。
在这一大片荒野中,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了。到了这时候,天光稍稍亮了些;然而,这兄弟俩依然步履滞重,满脸的苦涩,心中没有一丝光亮。原来,几天前,他们的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撒手西去了。人死不能复生,悲痛之余,这兄弟俩所想的,就是如何让父亲入土为安了。这位父亲是个佃户,给地主老财做牛做马,干了一辈子的重活苦活,然而,当他辞世之时,他的两个儿子去问东家时,却得到了这样一句回答:“我的土地,是用来种庄稼的,是用来养活人的;朱老汉不幸离开,我也很不好受,可是,我实在拿不出多余的土地啊!朱家兄弟,恕老朽爱莫能助,你们,你们还是另择好地吧?可,可别耽误了时辰——”
朱家兄弟无论怎样苦苦哀求,最终也没能够打动地主老财的铁石心肠。
是啊,靠近人烟的土地,都是有主人的,都是地主老财家的!既然是这样,为了让父亲有一小片葬身之地,这兄弟俩只好用一张破旧的草席,趁着夜幕,裹着父亲上路了。走得快要精疲力尽之时,这兄弟俩总算体会到了:所谓“死无葬身之地”,倒也不全是一句虚话!
看看实在走不动了,兄弟俩就决定找个地方,先歇息一下。
将草席放下之时,接着淡淡的天光,他们一时若有所思起来。原来,他们所歇脚的地方,在一片土岭的东南麓,眼前就是一条干涸的溪流了。而百十米开外的东北方,是一大片连绵着的山脉!(哦,还真有点像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梁浩轩下意识地在心底冒出这样一句!)哦,有山有水,不错啊!而且,这里人迹罕至,再怎么说,都不会是地主老财家的了。先歇一口气,养好精神后,再慢慢找找,反正,离那算好的时辰,也该还有一段时间。
正这样想着,只听“啪——”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只见一道电光划破了东边的夜空。而那随之而来的大风,也霎时吹得人满脸生疼。要下大雨了,该找个地方避一下了。
回望这片土坡之时,这兄弟俩发现,电光下这土坡一览无余,实在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啊!向东北方的连山看去时,豆大的雨点已是径直往身上猛砸了!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对视一眼后,兄弟俩径直奔向那片连山。他们深知:再迟得片刻,倒在这片土地上的,或许就会多出一两个人来;到了那种时候,还能指望谁来这荒山野岭收尸呢?
老天会告诉你,什么叫现实,什么叫当务之急,什么叫刻不容缓?
也算凑巧,跑到山脚下的时候,兄弟俩很快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躲起雨来。
借着闪电的亮光,看着外面铺天盖地的暴雨,兄弟俩也不敢再多做他想了;只是在山洞里,先想法子将头发、衣服、身体弄得干一些。而当暴雨停下,他们走出山洞之时,东边的那一片天幕,已是初现鱼肚白了。看来,这场大雨所用去的时间,不少于一个时辰。回到了那片土岭东南侧之际,兄弟俩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原来,那草席所在的地方,地势稍高些,尽管东南数十公分处,早已是浊流滚滚了,草席却没有被冲走。这,也算万幸了吧?
紧接着,兄弟俩又皱紧了眉头。刚才的风,实在是太大了,那原本是卷成筒状的草席,如今可是平铺着的了。一场暴雨用去了那么多时间,如今已是天色微明了,离那算好的时辰,不远了。当然,兄弟俩齐心协力的话,大致上也可以将草席搬到山脚下。然而,眼看时辰将至,手上又没有锄头铲子一类就手的工具,到了山脚下,难道就把草席一扔了事?
到山脚下,不太现实了。
那么,就地呢?
这样想着,兄弟俩对视一眼后,不由得一阵苦笑:这地方只是土坡,和山体相比,地势低了一些吧?一般情况下,如果能够选一个较高的当阳的开阔地,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眼下时间太紧迫了,已是迫在眉睫了。
心烦意乱之际,兄弟俩下意识地再扫了那草席一眼。草席是铺展开来的了,父亲的遗体,呈现出这样的一个样子:双手向两侧伸展着;而腰间,竟然是拢起了些许泥土,倒像是一根横放着的泥柱;而那两只脚,也微微向外张开了些。
凝视片刻后,霎时,一道电光划过了兄弟俩暗沉沉的心灵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