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到底是海市蜃楼,人所要面对的,还是现实。
客厅里的光线似乎稍稍亮了一点儿,那少年将那前方,看出了个轮廓。靠近大门口的地方,其实是一张床,上面是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哦,什么时候搬到楼下来了?那飘散开来的,自然是她了——”暗自这样想着,他一时恍如置身梦境了。就在这举步的瞬间,听到了某种声音。惊疑之际,人的声音,响起来了:“哦,是你——”
无论如何,这部可能是幻听了。心口,像是给皮鞭猛打了一下,他一咬牙,转过身,向来时路,退去了。厨房,厨房南侧的小门口,狭长的巷道,一路上,也没人看到。当他来到侧门外的屋檐下的时候,那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原处。离开屋檐,他回到了街道上。不错,这样的一个清晨,大风如扫帚,街道还是近乎纤尘不染的。
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后,向着西南侧的自己家的屋檐下,他缓缓地挪着步子:幸好,我还能管住自己的脚步!确实,天还这么早,在那样的时间节点、那样的地点,是不太妥当的。一旁那小小的脑瓜,自然就是她那三十多一点的小宝贝了。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当我的那位邻居锒铛入狱之后,那架木楼梯,到有点像是一座山了,于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也就懒得上楼,而是搬到客厅里去了。这样的一个空间里,这娘儿俩,住哪里,其实都一样的。男人不在家,她的天空,恐怕也已经塌下了一大半。是啊,从前那些聊天、打牌、下棋的一幕幕,都已经是过眼云烟了。那么,人们又将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这娘儿俩呢?同情、怜悯、鄙夷、不屑?唉,人家怎么看,到底也只是一种眼光,那脚下的路,还是要独自去面对的。这样的一个清晨,大多数的人们,确实是想着再好好地休息一下。
哦,一晃三年多过去了。这条小街,她也算是再熟悉不过的了。那么,她是怎样看我的呢?大概,我首先是一个好孩子、好学生?理由嘛,很简单,成绩不好,怎么能够到县城去读重点中学呢?看来,在不少人心目中,只要学习成绩好,多半还是可以“一俊遮百丑”的。自然,这是一种认识上的误区,然而,这无形之中,何尝又不是一种暗示、鼓励和鞭策呢?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学生,怎么能够和歪门邪道连在一起呢?好几个月之前,我那无意之中的触碰,她为什么不赏给我一巴掌呢?无意中的冒犯,就不应该斥责、批评几句吗?还有,衣衫那么单薄,她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用毛巾擦汗?孩子,在她的心中,我始终还只是一个孩子;对于我,她是很信任、很放心的。只是,她多半没有想到,在我的心坎上,其实还住着一个坏孩子!其实,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再过几个月,我的初中生活,就结束了。
记得有好些次,她这样问我:“现在,在学校里,成绩还好吧?”
苦苦一笑之后,我支吾着:“大概,大半夜就是中上水平——”
“一个学生,”她幽幽叹道,“无论如何,成绩都是第一位的。唉,当年我要是——”
不难想象,她的话语里,有着太多的慨叹与后悔。是啊,从她的言行举止上,看不出什么出身穷苦人家的影子。也就是说,如果她能够继续把书念好,也不至于来到几百里之外的这条小街了。只是,那后悔药,又在哪里呢?于是,我这样回答道:“是啊,在学习上,我,我还是要再加一把劲的——”
“不读书找工作,还能怎样想呢?”她这样说道。
这句话很在理,于是我点了点头。
尽管她叫我帮写信,其实,文化上的底子,她还是有的。那一次,她订了半年的《广西日报》!这小街上,有谁想着要订这么大张的报纸来看呢?只可惜,我的那位邻居,到底没能让生活继续安稳下去。从她的角度看,来到这小街上,多半是错了。只是,如果从我的角度看,如果我的邻居不把她带回来,我的视线里,我的心目中,又怎么可能出现她呢?这人生的际遇,要从哪里说起呢?她的世界里,善良、淳朴、阳光的一面,总还是有的。以前,她也曾说起,想到北边的山上,去看一看那些岩石与岩洞。只是,终究没有成行。
如今,我是站在自己家的屋檐下了。从那木楼梯一旁往外退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呢?时机,以后还是会有的吧?比如说某一天,当我站在那燕子岩之前,向南眺望之时,见到她满脸微笑,款款前来。于是,我就领着她,到了那岩洞里,一边比划着,一边告诉她,这一块大石头,突兀前伸,还真像一只燕子迎面飞来。哦,即便是炎炎夏日,岩洞里,依然是清爽宜人的。“有朝一日”?多好的一个词啊!简直,简直就像是挂在枝头上的红柿子。只是,枝头上的柿子,再怎么亮丽,如果没有泡过,多半还是涩的。柿子,可不像龙眼、荔枝、石榴,摘下来就能吃。
这样的一个清晨,这近两小时的时间里,倒一直像是身在梦境里啊!哦,薄雾散去了,我的眼前,是细雨,丝线一般的细雨。细雨,飘落在街道上。这“飘”字,蛮传神的。新春佳节,就是随着这样的细雨,一天天的近了,近了。我们这地方,多半是看不到雪的,于是,那微微润湿的细雨,才是报春的使者。她,依然是在半梦半醒之中吗?那一句“是你”,是什么意思呢?不可思议,喜出望外?还是感慨斥责呢?我的世界里,她的位置,究竟是怎样的呢?这尘世间,那么多的是非善恶、得失成败、祸福荣辱、聚散离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唉,刚才我的心里,居然会展开一片相约的情景来!这,这就是我了,一个连大白天都做梦的家伙。做梦,做梦就做梦吧,至少,除了现实之外,那另一番景象,也曾出现过啊!或者说,其实,我时常拥有两个世界。我的世界,别人的世界,时空里的这一切,我,我是说不清楚的。哦,好些天之前,无意中看到有关佛教的一本书,里面有这样几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