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对面那个穿着风衣，身材高大，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听完杨凯的这句话之后，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

而罗青的反应也似乎在杨凯的预料之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但是这口喝得太急，直接呛在了喉咙里，一阵剧烈的咳嗽无法控制地发出来，罗青连忙走上前拍打着杨凯的脊背，直到杨凯的咳嗽平复。

“到底怎么回事？”罗青看着杨凯的模样，眉头皱得非常紧，杨凯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以前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太美好了，别人对他的第一印象普遍都是坚毅、顽强、可靠、忠诚，他曾经也是这么觉得的。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是因为作为他生活支柱的杨墨，他的兄弟，已经死了。而那个人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英年早逝的人，他也不应该英年早逝。

杨凯睁着模糊的眼睛看着罗青，苦笑一声，“你还记得一年前的那场战斗吧？轨道上，邦联第一舰队和‘乌有之乡’的战斗。那场战斗间接是由于你引起的，我想你应该不知道。”

“我？”

“没错，你逃走之后，我把‘迦南’号开到了地球轨道，随时等待你的联络。但是‘乌有之乡’的巡逻舰发现了我们，以为我们是来占领地球轨道，以包抄月球上的‘乌有之乡’基地的。”杨凯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灌了一瓶酒，“我和杨墨没有办法，只好向邦联舰队求援，双方不断增兵，最后演变为一场会战。那场战斗我们赢了，代价也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从那之后，邦联就顺势将地球轨道划为了邦联的辖区，派出一支分舰队在那里驻守，这背后也有我和杨墨的推动。”

“但是在不久之前……因为那支分舰队的缘故，‘乌有之乡’和邦联又爆发了一场战斗，在那次战斗中，‘迦南’号被击沉，整个舰桥的架构都垮了，幸好残舰在战后被搜救，我被救了出来，但是右臂永远没了。”

一边说着，杨凯一边侧过脸去看自己的空荡荡的右手袖子，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罗青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杨墨也是死在那一战里？”

“是。”说到这里，杨凯的双眼猛地重新放出光来，“但是，杨墨死在另一艘情报舰上，那艘舰叫做‘尼禄’，是我们处长周仁希的座舰。”

罗青皱起眉头，“杨墨为什么会去那里？”

“一年前，五十名陆战队员因你而死，杨墨之后也被处分，周仁希乘机把他调到了自己的船舰上。”杨凯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睛，“现在杨墨死了，尸体都四分五裂，而不仅周仁希好好的，就连‘尼禄’号本身也只是受了点轻伤。”

“所以你觉得杨墨不是正常死亡？”罗青愣了一下。

“我会调查清楚的。”杨凯紧紧地握住酒杯，“但是在调查清楚之前，我必须先让自己恢复过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亲人、座舰，还有在军中的地位……还有我的手。”

他放下酒杯，用左手轻轻抚摸着右边的袖筒，不远处有一个白头巾正在看自己，让自己有点不舒服，“看上去是不是很可笑。”

“不会。”罗青连忙摇头。

“不要骗我。”杨凯冷冷地道，“在我的家乡，孩子出生如果有残疾的话，是要被杀死的。”

罗青皱起眉头，“那只是一种残暴的政策而已。”

“就算那只是水星的政策，可那政策毕竟还是为了‘人’的完整性。”杨凯抬起头，看着沉入夜色，逐渐亮起灯火的四周，“可是在这里生活的，已经不是人了。”

“你觉得，仅仅是因为他们更换了肢体，就不再是人了吗？”罗青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

“我现在没有资格说他们，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之所以没有资格，是因为我很快也会成为他们的一员。”杨凯狠狠地扯着自己的袖子，“我在这里等了五天，就是为了等我的新胳膊。”

“什么？”罗青吃了一惊，“你要安装机械义肢？”

“你以为仅仅是机械义肢吗？他们还要改造我的神经网络，以更好的适应那条胳膊。也就是说，为了适应那条胳膊，我作为‘人’的本体也要变化。当然，这种程度的神经改造对他们来说是小菜一碟。”杨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想一想吧，罗青，在对大脑做出改造之后，你还能保证你眼前的世界是真实的吗？如果你不能保证，那你又怎么能保证你自己的真实呢？”

这话似乎让罗青陷入了沉思，他顿了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只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对，我差点忘了，你已经不是‘人’了，杨墨对我说了你的事情。”杨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了笑，“对你这样的纳米生物寄生体说这话，也是无用功。”

罗青神色复杂，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杨凯眼睛中的泪光，还是没有说话。

“我还做了一件更屈辱的事情，但我没办法，我需要这么做。”杨凯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口中还是没有停的意思，“我——”

一瓶酒忽然被放在了桌子上，罗青和杨凯同时抬头看去，一个看起来非常苍老的老头从酒铺的窗口探出身子来，看到他们抬头，对他们两个人微微一笑。

杨凯和罗青愣了一下，相互对视一眼，他们两个都完全不知道这个老人是什么时候走进他们面前的酒铺的。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杨凯还可以用喝多了来解释，但是罗青自打坐在这里，就喝了两口酒，难道他也喝醉了不成？

“二位好，希望二位在这里玩得愉快。”老人的通用语说得很标准，没有什么口音，几乎让杨凯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个老人虽然看起来很老，满头银发，但眼神却非常犀利。在这里喝了五天酒，杨凯知道自己不能用遗忘的视角来观察机械镇，这里所有人的外表都是可以随意更换的。

“你是这家店的老板？”罗青有点奇怪地看着老人和杨凯，也许是因为如果这个老人真是这里的老板，应该和杨凯认识才对，可杨凯刚才和他对视的时候，眼神中也满是疑惑。

“也算吧。”老人笑眯眯地看着罗青，“二位在这里喝了这么久，想买什么酒带回去吗？机械镇的酒虽然不是自己酿造的，但自信已经包揽了西部最好的酒。”

“西部最好的酒？”罗青一脸疑惑地看着老人，“难道说在西部酿酒的不止一家吗？”

“当然，这位客人是外邦人？”老人笑着看向罗青，“西部的聚落和部族大大小小也有几百个，他们行踪不定，往来飘忽，机械镇的大市是少数几个稳定开启的大市，十五日一集，每次集市召开五天，今天正好是这次集市的最后一日。”

罗青顿时哑然，这一年来他一直往南走，发现那里几乎渺无人烟，和他从大熊、杨墨那里听说到的地球至今仍有大量聚落几乎完全不同，一度让他以为是他们在骗自己。现在看来，却是自己没问清楚，跑错了地方。

“老板，我想把你这里的所有酒全部买下来。”

听到老人说的这个消息，罗青顿时有点激动，笑嘻嘻地喝了一杯酒，看着老人背后的酒柜，忍不住道。

杨凯正要给自己喂酒，听到罗青的话，心中顿觉不悦，放下酒杯，淡淡地说：“先来后到，我还没说话呢。”

“对不起对不起。”罗青连忙摆手道，“杨中校，你先挑吧。”

“挑？没必要，我也全买下来。”杨凯半是赌气，半是真心地道，这里的酒的确和邦联里的那些工业批量生产出的酒精饮料有天壤之别，喝多了那些劣酒，杨凯一直想换换口味，这也是他采纳蝎子的建议来这里喝酒的一大原因，“我有一艘飞船，很好运输。”

“杨中校，你不要捣乱，这么多酒你一个人喝得完吗？我买这么多是要开一个酒吧。”罗青皱起眉头看向杨凯。

“要说捣乱，捣乱的人是你才对。”杨凯皱起眉头，“在地球上开酒吧？你怕不是疯了。”

罗青忍不住一只手按在桌子上，“噌”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凯，“杨中校，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我那儿还有好几面墙的酒柜全都空着呢。”

杨凯一言不发地也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罗青发现自己正在慢慢抬头，以前从没和杨凯近距离打过交道，现在才发现他竟然比自己和杨墨要高这么多，看到杨凯居高临下的眼神，罗青自己不由得先泄了气，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罗青？”

罗青正好乘着这个机会挪开目光，连忙向一旁看去，以避免与杨凯的进一步冲突，他可不想在这样的集市上招惹一个醉汉，但是眼神一看过去，他自己先愣住了，他看到的竟然是阔别一年的蝎子。

蝎子的衣着与一年前没什么变化，毛茸茸的皮衣、短发、脸上的蝎子刺青……唯一的变化是她比以前穿得更严实了，现在连手套都戴着，还戴了兜帽，除了脸之外几乎没有一寸皮肤裸露在外面。但最让他惊讶的还不是蝎子本身，而是蝎子脸上的笑容，那个笑容比一年前在绿城与她碰到之后看到的每一个笑容还要浓烈，他比自己在一年前见到的时候更像一个人。

恍惚间，蝎子就已经冲了上来，走到自己面前笑道：“你竟然已经到了？大熊说你可能要再过两天才来。”

罗青第一次看到这么热情的蝎子，准确说，是第一次在现在的地球遇到对自己这么热情的人，不由得心中一暖，笑道：“你们叫我，我自然要快马加鞭。”

“木老！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大熊叫来的罗青。”蝎子看着酒铺里面的老人笑道。

罗青和杨凯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对视一眼，再一起看向那个老头，脸上都有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这个老头，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酒铺老板，竟然就是整个机械镇的主人，那个神秘的“木老”？

“二位，坐吧。”木老淡淡地笑道，似乎早就猜到了罗青的身份，“蝎子，东西拿来没有。”

“拿来了。”蝎子一边说，一边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走上前交给木老。

但是在把包裹交给木老之后，回身的那一瞬间，罗青从蝎子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慌乱。

罗青愣了一下，她在为什么事而感到慌张？难道说，刚才她面对自己的热情，只是在掩饰她内心的慌乱情绪吗？

“杨中校， 你的手臂我已经做好了，今晚让他们带你去做一下神经改造，明早就可以安装，久等了。“木老笑着拍了拍包裹道，”还有，你的额外要求我也帮你做到了，那块芯片我已经做了改装，可以完美地安装在机械臂中。当然，我也按照您的要求，在机械臂外面覆盖了一层人造肌肉，你放心吧，肉眼是看不出来的，他们只会觉得你长出了一条新手臂。”

“希望如此。”杨凯低声道，没有多说什么。当时和木老联系的时候，他提的要求确实多了一点，他确实没想到木老竟然全部满足了，“芯片在哪儿？”

“在我手里装着，我至少要先试验一下它和大脑神经的连通程度。”木老摆了摆自己的右手，那看上去和普通手没有任何区别，“一切都很完美，你放心吧。”

杨凯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但看着那个包裹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复杂。

罗青却察觉到一丝不对，他深吸一口气，一层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纳米机械单元出现在他身上，他要用这些纳米机械来观察自己背对着的蝎子，蝎子现在已经站在了自己背后一两步外，他不敢直接回头看，他害怕被蝎子发觉。

蝎子刚才的慌乱，显然不是一个意外。

通过纳米机械单元的观察，罗青发现蝎子正在紧紧地盯着那个正在被木老打开的包裹，木老慢慢地解开一个一个的绳结，揭开一层又一层的布匹，尽管肉眼不容易看出来，可是蝎子的呼吸正在逐渐变得急促。

“蝎子。”

就在包裹即将被完全打开，蝎子的紧张状态即将到达顶点的时候，木老忽然张口道。

蝎子的身体微微一颤，连忙笑着说：“怎么了，木老？”

木老抬起头，看着蝎子的眼睛，“大熊他们在哪儿？”

“‘赛博之光’的两支队伍在三号据点附近出现了，熊老大跑去支援他的旧情人去了。”蝎子苦笑道，“您可别说是我告诉您的。”

“‘赛博之光’的队伍最近活动太频繁了，我在考虑让你单独带一队，从大熊组脱离出来，现在所有的队伍都需要扩编。今天把所有在外面狩猎的队伍全部召回来，既然罗先生已经来了，那我们也是时候对‘赛博之光’发动反击了。”木老淡淡地说着，似乎这些事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是，木老。”蝎子微微鞠了一躬。

杨凯皱着眉头看向罗青，却发现罗青满脸都写着困惑，看起来不像作伪。五天前杨凯刚来这里的时候，就蝎子说大熊召唤了一个人，现在看来那个人就是罗青，而且这次召唤似乎颇为重要，连机械镇对那个“赛博之光”的反击都要依靠罗青。杨凯知道罗青身怀纳米机械生物，有无穷的力量，的确是很好的战力，但是现在看来，这件事连罗青本人都还蒙在鼓里。

“木老，等等，我怎么就——”罗青正要说话，忽然他自己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包裹，眼睛中充满了惊恐，随着纳米机械不断向那个包裹的渗透，他终于知道了那到底是什么，“快退后！快——”

可是蝎子已经轻轻按下了一个按钮。

一阵巨大的冲击波在酒铺内猛地炸开，方圆十几米距离的所有人和摊铺同时被冲击波波及到，所有人都被震倒在地，有的棚子也应声而塌陷。木老距离爆炸最近，直接整个人向后倒去，立即人事不知。杨凯和罗青虽然只和那屋子隔了一米，但也在巨大的冲击波下被重重地吹倒在地，全身酥软，整个大脑犹如一片浆糊，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在同一时间陷入混乱。

由于体内有纳米机械的原因，罗青在很短的时间就恢复了神志，正打算爬起来，忽然感觉头顶多了一个东西，他顺着那样东西看过去，发现是一个裹着白色头巾的人拿着一把枪对准了自己的额头，而那个白头巾正是在酒铺旁边摆摊，并在自己经过酒铺时曾注视过自己的那人。

“你是谁……”罗青不敢乱动，只好皱着眉头问道。

一只手忽然搭在了那把枪上，“小心别走火了，他和这件事没关系。”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熟悉到让罗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蝎子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帘里。

“我替你介绍一下吧，罗青，这位是‘赛博之光’的新领袖，叫做k。”她看着自己，用冰冷的语气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