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岭又梦见发水了。

连老岭自己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九年前他们部族在赤山被大洪水袭击，伤亡惨重，不得不重整队伍，来到台恒山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尽管两座山只相隔一万多步，但是台恒山地势更高些，不用担心那些讨人厌的洪水。

老岭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自己的柜子前面，想找点东西垫垫肚子，他昨天又没有吃好，拂辰那家伙每次认定的好果子吃到肚子里都跟毒药一样。

这么看起来，拂辰应该是部族里最没用的人了——老岭一边整理身上的毛皮一边这么想，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把拂辰清除出自己的部族。

其实在很久之前，拂辰也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族民，但好巧不巧，那个外邦人毒害了拂辰的思想，害得拂辰把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那个外邦人的。

他从堆积如山的杂物里翻了翻，没有找到吃的，倒是找到了昨天他扔在里面的影子面——拂辰说那是“镜子”，管他呢——顺手照了照自己的脸，发现头发有点乱了，便在手上唾了点唾沫，非常用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

“影子神啊，你一定要保佑我们部族长盛不衰！”老岭恭敬地拿着影子面说，砸了砸嘴，似乎被自己刚才的祈祷感动到了。接着老岭似乎想起了什么，把影子面随手一扔，于是它又默默地回归到了那堆杂物之中。

老岭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来到自己的子女身边，按照惯例先踢大岭、二岭两个男孩，再踢女孩小岭，待到他们发出痛苦的叫声并挣扎着爬起来时，老岭才露出欣慰的微笑。

“快起来，今天的活还等着你们呢！”他兴奋地叫道。

“大，活儿是跑不了的，不用这么急。”二岭不满地揉了揉眼睛说，结果便是又挨了老岭的一脚。

老岭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要学习老祖宗的伟大精神，要像渔公老人家一样，坚持不懈，人家连落基山脉都能移走，哪像你们，连个洞都挖不好！”

二岭满脸不情愿地整理身上穿着的毛皮，乘老岭不注意偷偷跟小岭说：“也真不知道一个打渔的为什么要移山，没毛病吧他……”

小岭还没有回答，老岭却先听到了，骂道：“你这小子哪里懂，这正是老祖宗的精神，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还能有假了？再多嘴我打死你！”吓得二岭不敢再多嘴。

老岭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女都穿戴齐整了，笑着点点头，带着他们踏出了自己的王宫——一个五人高三人宽的山洞。

“吹响神之号角！”老岭吩咐大山道。神之号角是他们还在赤山时在一次挖掘时挖出来的，部族里面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一天狂风大作，雷电轰鸣，大地似乎都在震动，一锄头下去，金光大放，方圆几十万步都弥漫着异香。几乎是同时，东边就出土了一块神碑，一切都无比契合。那号角上面还刻着一串文字，应该是主神的姓名，只不过没人认识，跟随号角挖出的还有一只金属兽头和几面破损的大鼓。后来那个外邦人来了，说那兽头是“舞狮子”用的“狮头”，还说号角上的那串文字是“xx市管乐器厂二厂”，这可耻的谎言立即就被老岭揭穿了——哪有这么长的神的名字？纯属胡说八道！

大岭吹响了固定在祭坛上的神之号角，尖利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山谷，老岭一边努力作出一副很享受的表情，一边耐心地等待着族人集结起来。号角的架子下面就竖立着同时出土的那块石碑，上面刻着奇奇怪怪的文字。老岭看着碑文，不由得有些出神。

很快（也就两三顿饭的时间），族人们就陆陆续续地从自己的房间（山洞）中走了出来，揉着眼睛集结在了广场上。

老岭看着自己的子民站在自己面前，黑压压的一片，顿时生起了万丈豪情，高声道：“同胞们！我知道你们刚刚从睡梦中惊醒，我不知道你们的梦是美梦还是噩梦。不瞒大家说，我又做噩梦了呀，在噩梦里，那场侵蚀了我们家园的洪水又再度来袭。同胞们，我们能让这种事再次发生吗？”

“不能！”大山高声附和，寂静的广场上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老岭咳嗽了两声，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在此豪情万丈地说：“同胞们，继续我们伟大的事业吧！记住，要挖得好，挖得快，挖得高！好了，你们去干活吧。”

子民们抠着鼻孔挠着头发离开了，他们各自寻找着工具，继续着他们这一生都在持续的工作。

只有一个人例外，当然是拂辰。

所以老岭才会每次看到拂辰就会气不打一处来——每次散会之后大家都去愉快地工作了，就剩这小子一个人跟没事人一样，每次还都凑上来满脸奸笑地说：“酋长（这是他从外邦人那里学到的怪词），我的研究又有新发现了，你要不要听一下？”

倒也不是老岭不想作出理解子民的好姿态，而是那拂辰的所谓“研究”又臭又长，对生产还没有用，老岭交待他办的事情又不热心去办，听来实在是浪费时间。

今天果然也不例外，那小子又凑过来了。老岭重重地哼了一声，在拂辰说出第一句话之前就走开了。

他四处转了转，视察了一下大家的工作状态。大家的工作热情一如既往，这点让他非常欣慰，但是工程的进展还是让他担心。山居部族从诞生以来都在以无上的毅力和勇气进行着挖洞的伟大工作，传到老岭这一代至少也有五六代了，五六代来的所有成果都在几天之内被洪水给毁掉了，这让老岭痛心疾首。为了不给祖先丢人，他决心要在台恒山重建祖先的荣光。但这九年来，无论他怎么努力，还是只凿出了九个洞窟，距离部族的全盛时期还是差太远了。

没有洞窟，新生的子民就没有居住的地方，收获的食物也都没有地方储存，自己的权力也得不到体现，这实在是一件令人非常忧伤的事情。

“大。”二岭走了过来，有点尴尬地开口道。

“怎么还不去干活？”老岭看了二岭一眼。

二岭看父亲的反应不太友善，踌躇了一下，才说：“大，我是想提醒你，我们挖的洞穴已经够了。”

老岭看着他，“够了？”

二岭点点头，“我们居住的山洞已经足够，事实上，已经有两个洞穴长期无人居住，也没有囤积物资，所以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

“你想说什么？”老岭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二岭立即住口了。

老岭似乎感到了非常严重的威胁，他很少被别人质疑——当然除了拂辰那个小子——自己的儿子之中，二岭一直是最让他担心的，果然，今天他的担忧应验了。

“你不是没有经历那场灾难。儿子。”老岭知道这种意识上的错误应该慢慢纠正，所以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和善一点，“你应该知道，不管我们挖多少洞穴，我们的居所仍然是脆弱的，我们只能不断向上挖，让我们的足迹遍布大山的每一个角落。”

“那我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在山顶居住呢？”

“山顶是山神的地盘，我们怎么能去打扰山神呢。”

“那我们这么挖下去完全没有意义啊。”二岭苦着脸说。

“怎么没意义？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与毅力，迟早有一天，整座山就回被我们挖空，我们的人口遍布多到可以挖洞种地两不误，多挖洞多生孩子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情。”老岭又被自己充满智慧的发言陶醉了，不过二岭没给他太多时间品味。

“那到时候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二岭问。

“呃……”老岭挠了挠头发，想了一会儿，“可能也未必，听老一辈人说过还有地震这种灾难……”

“那——”二岭话刚说出口就被老岭打断了，老岭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不懂呢？”老岭皱着眉头，“我们除了挖洞还能干嘛？房子的营造法术只存在于传说和歌谣里，而且营造房屋需要木头，我们不能砍伐五方大山的树木，不然山神会降罪的。”

“那就走出五方大山试试呗？”二岭脱口而出。

老岭长与短叹了好一阵子，差点又是一脚踢过去，“傻小子，怎么说不清楚呢，不知道五方大山之外就是妖魔界啊？真是……”

老岭不屑地啐了一口，摇头不止，感慨万千。这些东西都是常识，都是老人们一代代传下来的真理，部族里的每一个人从小就听着这些常识长大，要是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连这都忘了，自己的脸往哪儿搁！

“可是……拂辰说他们那时候的人……”二山非常谨慎地挑选着词汇，“不是这个样子啊……”

拂辰？老龄愣了愣，才意识到二岭说的是外邦的那个“拂辰”，不是部落里改了名字的那个蠢货，老岭哼了一声，说：“你忘了那个外邦人说他自己是从棺材里挖出来的？听老一辈说，‘棺材’是祖先用来埋葬死人用的。他既然能从棺材里出来，说明他死过一次了。他上次还活着的时候不知道离现在多少年了，你也信他？”

二岭连忙说：“父亲，那叫‘冬眠舱’……”

“叫什么很重要吗？”老岭一时想不出怎么反驳，只好这么说，“好了，赶紧干活去吧。”

支走了二岭，他自己却陷入了沉思。他看着眼前将自己的部族聚拢起来的山脉，和大片绿油油的树林，不禁也想着拂辰以前的话，想着以前存在过的那些魔法一样的东西，水泥、马路、自走车、天上飞的机器鸟……这些都太不可思议了。以前的人类也根本不可能住在山洞里，他们都住在房子里。

自己的祖先曾经这么接近神，那他们又是怎么消失的呢？

老岭想不明白。

拂辰说他那时候的人类可以建造几百人那么高的大楼，里面可以居住上万人，不怕洪水，也不怕地震，还就像诸神权杖上的蓝宝石一样美丽。

就像——

老岭抬起头，在天空的尽头处，他又看到了“蜃楼”。

——没错，就像那座蜃楼一样。

老岭看着那蜃楼，它出现在地平线上，周围弥漫着白色的雾气，似乎就这么浮在空中，无依无靠，由某种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牵引着。

这次蜃楼出现得太远，老岭数不清它有多少层，曾经有一次自己数了七层，这个数字让他震惊，这超出他的知识和想象。他实在想不出谁能够建造这么神奇又强大的东西，应该只有可能是神了。

蜃楼的顶端与其他部分不同，是尖的，但颜色和蜃楼整体的却没什么差别，看起来浑然一体，有种神秘莫测的美感。

老岭低下头，双手合十认真向这个无名神衹祈祷了一番，当他抬起头时，蜃楼已经不见了。

老岭感受着山谷里的冷风吹在脸上，暗暗叹了口气，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蜃楼。

正当老岭打算起身去看看施工的时候，忽然一个奇怪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有点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个穿着奇怪而又丑陋衣服的男人，头发又乱又长，正在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显然是刚刚爬上这座山。

“为什么又来了一个外邦人……”

老岭有点绝望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