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白狼,罗青感觉到的尴尬要远远大于惊讶。
其实白狼是机关镇的领导人物中与自己相对陌生的一个,三年前罗青在机关镇和白狼打的交道非常少,几乎连话都没怎么说过。但即便如此,白狼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还是给罗青留下了很深印象。他远不是机关镇众组长中最神秘的那个,但绝对是最危险的那个,机关镇少有人像他那样思维极端。
更不用说,在争夺木老的尸体时,罗青和杨凯还曾对他大打出手,将其打倒在地。白狼性格高傲,看起来也不是个容易原谅的人。罗青和杨凯是机关镇如今彻底分裂的间接推手,但像白狼这样的极端分子肯定无法接受机关镇彻底分裂,赛博人和青党直接远离机关镇的现实。
罗青依稀记得他不止一次地说过,非人的东西都应该杀光。
“白狼……”这样直接见面,就算再不想,罗青也不得不强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
“的确很久不见。”白狼面无表情,他的面容非常年轻,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只有二十多岁,短发修剪得很整齐,也看不出胡须,皮肤的白皙恐怕要胜过一些普通的人类女子。和大部分机关镇的组长一样,他不怎么显露自己的机械义肢,在古街的这些游人看来,他只是个普通的人类而已。
但他的身体内隐藏的武器,恐怕可以将这个古街的一小半彻底夷平。
不过他现在身上的衣服让看起来却实在平平无奇,那似乎是古代游牧民族的服装,没有太多装饰,但胜在方便活动。蓝山的衣服则更华丽一些,看起来颇有点欧洲贵族的风范,甚至还戴着一个浮夸的三角帽,看上去活像是一个船长。
“蓝山,是你吗?”叶清泽的注意力更放在蓝山身上。
蓝山看起来似乎也很兴奋,但似乎更有些紧张,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白狼,才笑着回应,“好久不见,清泽。”
“蓝山,三年前在机关镇没怎么见过你。”罗青打算先和蓝山寒暄一番,尽量不要和白狼多说话。
“打那场仗的时候我在一号据点留守,临时被熊老大调进暴龙组麾下当通讯官,离前线战场比较远。”蓝山苦笑一声,“说起来还没好好谢过你,罗青。”
“要谢你恐怕找错了人,蓝山。”白狼忽然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蓝山顿时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看了一眼罗青和叶清泽,眼神中满是无奈。
看来还是没办法绕开这个人,罗青暗地里叹了口气,正准备笑着随便说点胡话糊弄过去,却听白狼冷冷地说道:“罗先生,请问一句,木老的尸体追回了吗?”
我就知道他要问这个问题……罗青肩上还象征性地扛着这个委托,但他知道自己多半是不可能完成的了,“还没有,三年前在五方大山,那个纳米机械体自称已经处理了那具尸体,可能已经没办法再找回来。这些我都已经报告给大熊了。”
“那木老的手臂呢?”白狼的眼睛微微一眯,“你立下过诺言,声称好好保护那根事关重大的手臂,结果呢?你竟然弄丢了,我早就说过,机关镇不能相信你们这些外人。”
罗青只觉得眼冒金星,木老的手臂是一件比他的尸体还严重的过失,这本来也是他的错。但是听着白狼的口气,罗青怎么也压不住心里的火,只好笑道:“白狼先生,那根手臂是贵镇的领袖大熊托我保管的,却被与我同行的贵镇居民小山偷走,不知道到底是该怪我呢,还是该怪贵镇择人不力?”
白狼的眼神轻轻一闪,脸颊上似乎也显露出一丝红光,“小山并非我的组员,他之前的组长是一个无耻叛徒的跟班,如果不是你和杨中校作梗,恐怕我和大熊早就歼灭了所有叛逆,你觉得这件事真的该怪谁?我还没有和你算账,今天遇到你,正好。”
说完,他轻轻地伸出右手,那只看起来和肉体凡胎没有任何差异的手臂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涌现出很大的能量反应,罗青的眼睛猛地闪现出白色的光芒,连忙一把将叶清泽往后一拉,随时准备调动体内的纳米机械增殖迎战。但是他也知道,在这种地方和白狼打起来有多么危险。
这是个全太阳系都很关注的地方,如果在这里打起来,恐怕自己会上邦联新闻的头条,而且更重要的是,一旦自己体内的纳米机械被古街背后的力量观察到,不仅是自己,恐怕叶清泽、白狼、蓝山也会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但是看着这个颇有些疯狂的改造人,罗青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这到底怎么回事……罗青只觉得自己今天的运势太背了一些,遇到叶清泽这个容易被挟为人质的好友、想要离开古街却莫名被关在里面,还遇到了自己最不想遇到的冤家……已经三年了,自己还是没有追回被小山偷走的手臂,那只手臂是控制整个机关镇所有改造人的重要硬件,就算小山手中没有必须的“软件”,这种隐患对机械镇来说也是致命的。罗青非常理解白狼的愤懑,但他实在没想到白狼竟然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正当白狼的右手已经放出奇异的红光,眼看就要爆发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划过一声哨响,一道白色的影子猛地划过白狼和罗青的眼前,在他们两人中间穿了过去,插在了地上。二人一齐低头看去,发现那竟然是一根白羽箭。
他们连忙向一旁看去,在他们旁边的房屋屋顶上,一个穿着皮甲的士兵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手中的长弓仍在嗡嗡作响,罗青看到那支弓虽然是木头做的,但构造却十分复杂,上面有一些看起来比较奇怪的配件,似乎是辅助瞄准的工具。那个士兵笑着对二人道:“二位好,如果二位有什么恩怨需要解决的,请在明日天亮之后在城外自行解决,古街内严禁爆发战斗,否则别怪我们御林军心狠。刚才那支箭,如果瞄准的是二位的头颅,恐怕现在二位都已经死了。”
白狼的手猛地攥紧,“你是谁?”
“我是御林军统领,古街的皇帝陛下敕封的‘龙林将军’,你们叫我龙林就好。”一边说着,龙林一边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但是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腰上的箭囊里摸了一支箭搭在弓上,只是没有抬起来瞄准,“我必须提醒各位,古街内部是有能量探测场的,这位来自机械镇的兄弟,如果你还要继续增加你右手武器的能量值,迎接你的就不是我手里的弓箭了。”
龙林的笑容看上去非常平易近人,如果不是他身上的盔甲和刚才那一箭的话,罗青几乎都要觉得这只是邻家大男孩而已。他看上去二十多岁,没有戴头盔,梳着一个普通的发髻,身上的皮甲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是他的腰带的表面却雕饰着金黄色的纹饰,罗青注意到,他的腰间还挎着一把插在鞘里的剑,剑鞘上镶着一块红色的宝石。但罗青不敢确定那到底是宝石还是一颗红色的灯。
是的,那把剑很不寻常,罗青发现白狼和自己一样也在注视着那把剑。两个人都不是普通人,他们都发现那把剑上面有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几乎是同时各退一步,表示自己不会再动手。龙林看着白狼右手渐渐消退的红光,笑着点点头,“古街是一个旅游胜地,是给人类打造的梦幻之家,如果各位有兴趣在这里长住我们也能欢迎,但唯独不能在古街动武,还望理解。飞羽将军的神策军负责对外战争,而我的御林军就专门维持城内治安,还望诸位清楚古街的规矩,谢谢了。”
罗青和白狼有点尴尬地互视一眼,只好点点头。龙林满意地卸下弓上的白羽箭,将其插回箭囊。然后把那张弓背在背上,回头看了一眼屋顶,面露难色,“刚才贸然跳了下来,现在怎么上去呢……”
罗青和白狼都不由得哑口无言。
但龙林很快似乎就找到了方法,从一根立柱上爬到了屋顶上,然后冲着罗青、白狼一挥手,走到屋脊背后,消失不见了。罗青四人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最后反倒是叶清泽先打破了沉默:
“有意思,看来这个古街的皇帝比较喜欢唐代……”
“为什么?”罗青下意识地问道。
叶清泽耸了耸肩,“这不是很明显吗?朱雀大街、这道宣武门,还有‘神策军’,那是唐代唐廷直属部队的名字。”
罗青只好陪着笑了笑,他其实知道,但只是为了转移话题而已。但白狼的眼睛还在死死地盯着他,显然还没有轻易饶过自己。罗青只好抬手示意白狼消消气,苦笑道:“白狼,你放心……我现在已经掌握了一定线索,我是不会放弃的,相信我。说实话,如果把我杀了,你们寻找木老断臂的难度只会更大,难道不是吗?”
白狼的眼神微微一闪,轻声道:“你在威胁我吗?”罗青看得出他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怒气。
“当然没有,但现在全地球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比我更适合找那根手臂了。”罗青连忙道,“这几年我也从各个地方收集了不少新技术,等有空了我就去机械镇把这些技术传授给你们,帮你们克服那根手臂的控制力,这样也算间接完成了目标,怎么样?”
白狼皱起眉头,这是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动作幅度比较大的表情,罗青知道他虽然很疯狂,但是绝不是笨人,甚至可能是整个机械镇最聪明的那个。半晌过后,他点了点头,“这是我可以接受的底线,但如果你没有做到的话,我会带着整个机械镇的军队把你的酒吧拆了。”
白狼如果真的调来一支军队,那自己就算将“该隐”的出力全开恐怕也只会打得两败俱伤,而且自己对“该隐”的控制始终都非常小心,生怕再次打破“纳米奇点”。经历过在绿城和五方大山的两次崩溃之后,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该隐”比以前更难控制了,他也只能被迫下调了自己编设的自毁系统的警报线。如果滥用纳米机械的力量,迟早有一天,他会控制不住“该隐”。就算“该隐”没有搭载人工智能,它也仍是个非常恐怖和危险的事物。
更何况,他不可能真的去开战杀人。
“我明白的。”罗青只好苦笑一声,“那你们两个又是为什么来这里?”
白狼冷哼一声,显然不屑说话。一旁的蓝山看了一眼白狼,说道:“我们其实也是因为小山才来这里的。”
罗青睁大了眼睛,“什么?”
“我们还是找个地方慢慢谈吧。”蓝山乘机打圆场,“反正今天也出不去了,不如找个地方住下,然后慢慢交换情报。副组长,罗青,你们两个的目的是一样的,实在没必要这样大动干戈。”
白狼默不作声,似乎默认了蓝山的话。罗青也点了点头,除非硬打,否则今天肯定是出不去了。虽然闹出了刚才的那些事,但显然古街的防御力量更关注的是白狼,也许这反而是一种高效的伪装。
罗青简短地向白狼和叶清泽介绍了一下对方,当白狼听到叶清泽的研究对象是“思乡病”时,显然有点不是很理解。但罗青也不知道他不理解的是“思乡病”本身还是“思乡”这种事有什么好研究的。没说几句话,罗青便觉得尴尬起来,自己和白狼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也只好和他一起向古街深处走去,希望能找一个地方住宿。
走在路上,罗青也没什么心思观看旁边的景象,只有偶尔的叫卖声和歌声能够引起他的注意。远处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歌声传过来,罗青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但很明显那种婉转的调子不是普通的“歌曲”。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正在发出“歌声”的地方,罗青才恍然大悟,那却是一个台子,非常高大,台上有两个人正在唱着什么,罗青知道那是“戏曲”,但却听不出是什么剧中。就算是在罗青那个时代,这些东西也只属于博物馆而不是日常生活。
正在唱戏的是一个美貌的女子。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
“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
虽然罗青没法完全听懂唱词,但他觉得她唱得很美,忍不住驻足多听了一会儿。就连白狼也停了下来,默默地看着台上。叶清泽看上去更加激动,“竟然能看到活的戏曲演出,哇……”
听了一会儿,罗青也大概弄懂了剧情,大意是男子已经和这女子私定了终生,但男子现在必须去考科举,这是在送别。罗青知道这讲的是古代的情节,离现在已经太远了,这些和自己一起驻足旁观的人是根本没办法理解古人的情绪的。但是看他们如痴如醉的样子,似乎觉得自己真的能够感受得到剧中人物的悲欢一般。
这不对劲……罗青看着那些人满意的表情,还有叶清泽的亢奋。你们连自己的情绪都没办法理解,又怎么可能理解那些人?
唱了一会儿,场景忽然一变,台子的地面升起一个巨大的背景板,但那个背景板制作得太精致了,一时间让罗青几乎真的以为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府衙。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在了地上,在向一个官员状的人物诉苦。
“未曾开言心好恼,负心的贼子听根苗:相爷好言来劝告,你怙恶不悛敢撒刁。贪恋荣华忘宗祧,杀妻灭亲罪难饶。你看我头戴公婆孝,你、你、你身穿大红袍。似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千古少。枉披人皮在今朝。”
罗青猛地打了个激灵,什么?刚才还在浓情蜜意,男主角为什么突然就在京城移情别恋,还要回头杀掉自己以前的妻子?甚至还杀掉了 妻子的家人?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戏剧却完全没有交代。
但是很明显,周围的人已经越聚越多,越来越兴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一般。
“不对啊,剧情怎么跳到另一部戏了,戏词的风格也全变了。”叶清泽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在本子上写着东西。
接着,一个让罗青倒吸一口凉气的东西抬了上来,那竟然是一把巨大的铡刀,刀锋闪烁着银色的明光,显然不是没有开锋的玩具,而是真正可以杀人的物件。
接着,之间堂上的那官员走了下来,摘掉了自己的乌纱帽,脱下自己的朝服,在他的朝服里面竟然是一身金黄色的衣服,上面还绣着一条东方龙。
皇服?
罗青吃了一惊,而这个“官员”口中的唱词更是让他惊得说不出话。
“皇家的官司难了断,此事怎能两周全。国太苦苦死纠缠,有心不铡殷驸马,倒叫相爷两为难……”
驸马?这个男主角竟然还成为了皇亲国戚?
“假扮龙图上堂来,寡人听得相爷劝。官府里是金龙袍,教你奸人国戚无处逃。来人啊。”
两个力士把一个年轻男子抬了上来,正是十几分钟前还在台上的男主人公。
“诸位,久等了。”皇帝笑着看向台下黑压压的众人,不再唱戏,而是开始正常说话,只不过把每句话都念得抑扬顿挫,“寡人在此,必不叫奸人逍遥法外。”
台下的众人立即高声大喝,似乎马上就有什么让人激动万分的事情要发生。接着,饰演皇帝的那人一抬手,高声叫道,“刽子手,开铡!”
话音刚落,两名力士把那男主人公就架在了铡刀上,铡刀的刀锋闪烁着寒光,一个人按住那男主角,另一个高高地抬起铡刀来,男主角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惊恐地看向台下,正好和罗青的目光对视。
不对!
罗青猛地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在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