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什么都没有，殷聪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他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一样的，什么都一样。不管他是不是在梦里，这个地方都没有一点光。
他尝试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都还在，没缺什么，也没多出什么。他觉得自己嘴唇已经干裂了，想用舌头润一润，但自己的唾液并不丰富，舔了几下似乎也于事无补。喉咙几乎都要裂开了，头也很疼。我在发烧……他轻轻把自己的手放在额头上，但却分不清发烫的是手还是额头。
战斗总是有输有赢，但殷聪确实没想到自己会输得这么惨。“及时雨”……太尉……飞羽……还有将近一万名士兵……他们可能都已经死了，但是我还活着……尽管仍是暂时的。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儿，皇宫的监牢？还是古街府衙的监牢？说来讽刺的是，如果是后者的话，那这个监牢本来应该归属于太尉掌管。也许皇上已经有了一个新太尉了吧，但他又是谁呢。
没有白天和黑夜，时间对殷聪来说已经被冻结了，极度的饥渴又让他无法睡觉，只有在头脑晕眩的时候他才能睡一会儿，但很快又被噩梦惊醒，梦里祁钰一身鲜血地站在自己身前，怀里抱着飞羽的头颅，齐声说道：“你逃跑了，你是个懦夫。”
每次从梦里惊醒，他都觉得过去了很久，但也有可能只过去了五分钟。但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了，他知道自己将会死在这里。偶尔，他想站起来活动一下，但脚上有一种力量将自己拖在原地，那是两条铁链。但就算没有铁链拴着，他也没有力气逃跑。
如果皇帝要杀死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动手呢？
他想起罗青、白狼、蓝山、祁钰、叶清泽他们，苦涩的味道在喉咙里流转。他们都死了，从那个高度落下来，没有什么人能够生还。罗青也许真的是神，但是皇帝比他更可怕。飞翔酒吧的传说将会永远终结，就像自己一样。
白狼不该救自己的。我毫无价值，我辜负了所有人，但我一开始就没有被拯救的价值。祁钰对我的感情也是白费，他应该和飞羽在一起，飞羽也不应该造反。就算苦，就算累，古街的民众至少还能勉强挣扎着活下去，但是死了那么多人……那些死掉的人什么都没了。
我不想再杀人，也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但至少我也快要死了。这是殷聪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度陷入了梦境，梦里面他听到了很多喊杀声，无数的鲜血的断肢在自己的面前飘荡着，他回过头，看到五个方块遮盖住了整个天空。一把武器凭空出现，握在自己的手中，那是一把红色的能量剑。
我不想再杀人了。都已经输干净了，再杀人又有什么用呢？
“你要为我们报仇。”这个声音听起来像飞羽，但又像罗青。
你们这些近乎神的伟大人物都失败了，我又能做什么？
“杀人。”祁钰和叶清泽的声音响起来，“杀掉那些可怕的人。”
够了……我不想再杀了，都结束了。
“还没有结束。”这是白狼和蓝山的声音，“你是一个人类，一个最高价值的典范，我们都为你而死，你要负起责任。”
责任，责任，责任。
一道光猛地刺在殷聪的脸上，他猛地睁开眼睛，但又马上合拢，全身都跟着颤动了一番。他不喜欢光亮，奋力睁开眼睛但视线仍然很模糊，仅仅能看出那是一个人的轮廓，手里提着一盏自燃灯，灯光其实并不很亮，只能够照亮大半个房间，殷聪这时候才看到自己住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石砌房间当中，地上铺着一些干草，脚上的锁链连通到对面的墙上。
过了很久眼睛才适应光线，但他还是看不清眼前的来人，直到他开口说话：“醒了？”
这个声音属于龙林将军。
“醒了。”殷聪的声音十分嘶哑，“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我可没有失望。”龙林笑道，“想让你活着的人是皇帝陛下，你还有用。喏。”他递过来两个水壶。殷聪想拒绝，但就算只听到液体摇晃的声音，他也无法保持冷静。
水很冷，入喉的第一口几乎呛到了他。他大口喝着，很快就喝完了一壶，紧接着喝第二壶，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水顺着自己的下巴流到地上和衣服上。我应该喝慢一些的，他想道，恐怕我要在湿草上睡觉了。
“放心，你还死不了，给。”龙林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里面是干粮和熏肉，都很硬，几乎难以下咽，殷聪更后悔刚才把水都喝光，但只要是食物他都没法拒绝。尽管吞咽的时候喉咙生疼，但他还是把它们都吃光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在战场上给你个痛快，让你不用受这种痛苦。”龙林的语气虽带调侃，却也真诚，“你们打得很好。”
别说了。殷聪看着龙林，不要再火上浇油。但自己实在没资格要求什么，只好苦笑一声，“飞羽呢？”
“死了，我亲手砍了他的头，他死得很光荣。”
“那些神策军士兵和义军……”
“都死了，皇上和相国恐怕现在还正在为重组对外军队而头疼呢。”
殷聪绝望地闭上眼睛，“罗青……”
“也死了。‘飞翔的酒吧’坠毁在古街以北五里外的森林里，不可能存活。由于御林军损失惨重，人手紧缺，我们昨天才派去二十名骑兵搜索整片森林，预计还要花几天，就能找到他们的尸首。”龙林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古街停止营业三天，明天就要复工了，顾客们都很激动，他们以为这是古街的战争表演，一群没见过战争的可怜人，唉。”
和我想像得差不多……殷聪把自己的头靠在石墙上，一切都结束了。就连祁钰都……
“原来才过了三日吗？”殷聪喃喃道，他几乎觉得已经过去了一年，“皇帝呢？为什么不杀我？”
“皇帝陛下仍然需要用你。你的逃脱是古街的极大失态，皇帝陛下自然要用你的头来安抚那些游客，让他们放心留在古街旅游。说实话，如果你们直接对旅游住宿区动手，恐怕古街的名声也就彻底完了。”
没用的，就算太尉做得出来，罗青也不会同意这种没有大用却又血腥的计划。真是败得彻底，现在想起战前自己的那些幻想，殷聪就觉得自己实在幼稚得可笑，古街从来都不会成为自己可以生活的地方，从来都不会。
龙林无声地拿走两个空壶，回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了一停，“你如果当初习惯了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殷聪很想破口大骂龙林，想给他扔刀子，把他的头割下来，将他的身体一片片剐成肉条。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难道我不知道吗？难道你觉得我是个白痴？我想不到吗？去死……去死……都去死……门“砰”的关上，牢房再度陷入黑暗。“去死！滚！”
喉咙很快就又疼起来，刚刚吃掉的东西恐怕也无法弥补自己体内失去的气力。很快他就再度进入梦乡，这次他没有梦到那些人，只梦到了自己站在无尽的旷野上，除了红色的草什么都没有。天空中五个方形的太阳各自跳跃着，热……
热……
他竟然真的感觉到了热，随即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醒了，而自己面前不仅有一团火球，还有一张人脸，细小的眼睛，留着山羊胡，裹在灰麻布的衣服里。
相国？
殷聪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眼前的来人将手里的火把向后一拉，站直了身体，笑眯眯地道：“我还以为你醒不了了呢？”
过多久了？“你为什么会来这儿？”殷聪慢慢地坐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力气恢复了很多。
“来看古街战败的英雄。”相国笑吟吟地道，“我本以为你们真的能赢，但就连我也没料到皇帝竟然能够克制罗青，幸好我没有贸然出手。”
“你在……说什么……”
“我之前和罗青谈过，谈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罗青似乎没有对你说，很好。”相国笑着点点头，“现在他也死了，机械镇的那两个人也死了，马上皇帝将会面临机械镇和邦联军情局的怒火，全面开战势所必然，古街不是机械镇和军情局的对手，但是我不想让古街沦落成一片废墟，我需要它，所以我不得不给邦联与机械镇送去最好的礼物，化干戈为玉帛。”
“礼物？”殷聪的大脑飞快运转着，几乎跟不上相国的话，“你如果害怕古街被夷平，那为什么不阻止？”
“我也没想到这场仗打得这么火热，古街大部分的力量都在内战中毁灭，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相国叹了一声，“我原本以为凭借着罗青的力量，你们可以迅速取得胜利，推翻皇帝。但是‘五神印’的威力确实太大，皇帝靠拖住罗青的战术，成功歼灭了你们的军队。”
直到现在，殷聪还是无法相信这个相国竟然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你……为什么想让皇帝死？”
“因为他变了，我甚至怀疑他已经被罗青和白狼他们寻找的那个人给控制住，甚至他已经易容乔装成了皇帝，真正的皇帝早就死了。”相国冷声道，“我无法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古街的皇位绝不能沦入外人手中。”
“但现在没有任何办法。”
“有的，虽然很微弱，但希望还是有的。”
“什么希望？”
“你。”
殷聪睁大了眼睛，“我？”
“明日一早，皇帝会继续演出那场戏的最后部分，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将你明正典刑。你的舞台周围将会布满御林军，如果你有任何异动，想要伤害舞台上的皇帝，那你就会被立即射杀。”相国抬起了下巴，“我可以把那些护卫都换成我自己的人，在你刺杀皇帝的时候，他们的反应会故意慢上一拍。”
“什么？”
“我还可以为你搞来飞羽的剑，那把剑已经掌握在了我的手里。将军级别的能量佩剑，军中只有飞羽剑和龙林剑两把，它们的威力不是普通的军队列装武器可以比的。”相国微微一笑，“只有靠那把剑，你才可以砍下皇帝的头，明日皇帝演出的时候不可能带着‘五神印’，但即便如此，普通的刀剑仍然杀不死他。”
一阵沉默过后，“如果你这么想杀死皇帝，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如果你真的可以把御林军换成自己的人，为什么你还需要我？”
“因为我别无选择。”相国冷笑一声，“在你杀死皇帝之后，我会迅速将你抓捕，然后悲痛地宣告皇帝驾崩，只有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地掌握朝政。现在古街已经不存在皇帝的敌人了，就算我能够控制一部分御林军，一旦他们开火杀死皇帝，龙林和三省官僚自然会怀疑到我头上。但是你……一个叛军余孽，完全是因为皇帝本人的失误、疏忽和好大喜功才有机会刺杀圣驾，我当时也不会在场，一切都天衣无缝。皇帝驾崩之后，我会用他的头颅来抚平机械镇与邦联军情局，换取他们的支持。”
“一场肮脏的交易。”殷聪评价道。
“但是管用。”相国笑道，“当然了，你不会死，我会偷偷放掉你，任你去哪儿，机械镇也好，地外邦联也好，随你。你的朋友们都死于皇帝之手，我想你是需要报仇的。”
殷聪皱起眉头，又是一阵沉默，“我不去。”
“什么？”
“我不去机械镇，我也不去地外。现在去那里已经没有意义了。”祁钰死了，罗青死了，白狼死了，他们都死了，“我就留在这里，你这么神通广大，应该有办法。”
“你确定吗？”相国眯起了眼睛。
“至少让我看看，你治下的古街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你不会失望的。”相国笑道，“说到底，我和太尉都是一路人，只是位置不同，我更加身不由己而已。”
是吗？我可不是傻子，你真正想做的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在刺杀之后背叛我也是很有可能的……但殷聪不想去想了，在他面前有一个更重要的难处。
“我……”殷聪犹豫了一下，“我能不能只帮你制住皇帝，不杀他？”
“那还有什么用？”相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如果不依靠皇帝暴毙留下的权力真空，我就无法控制这个城邦。”
“我实在不想再杀人了。”
“但你的朋友都被他们所杀。”相国厉声道，“你的爱人也被他们所杀，现在我把复仇的机会送到了你的面前，你竟然说不想杀人？你能够对得起他们吗？”
“我只做好了杀掉我自己的心理准备……”
“但如果你能杀掉皇帝，你的一切过失都可以得到弥补，你将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你难道没有想过？”相国的眉头皱得很深，“除非我看错了，除非你是一个懦夫，否则你不该说这种话的。”
殷聪猛地一颤，他害怕听到这种话，他想起了自己的梦，想起了龙林临走说的那些东西，他闭上眼睛，但眼前时一片红，那些血就卡在自己的喉管里。
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自己从来都没有选择。
“我会杀了他。”殷聪看着相国的眼睛，“但如果我没有成功呢？”
“你一定会成功的。”相国再度露出一丝微笑，在火光中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