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全部都乱起来了，乔菲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一片祥和的地下城在警报拉响之后就陷入了恐慌之中，她本来想走出帐篷去看看的，但是被白帝拉住了。

“最好不要出去。”白帝看着帐外混乱的人群，“这种情况下最危险的就是踩踏。”

大家都很愤怒。乔菲意识到。在十分钟之前，这个地方还是个平静祥和的乌托邦，但是现在……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外敌的入侵会让居民焦虑，这是很正常的，可是为什么这里的居民不仅仅是焦虑……他们聚集在一起，踩塌了好多个帐篷，刚开始乔菲以为他们想要离开这里，她还在奇怪离开地下城这些人能去哪儿。但当他们聚集起来，喊出的口号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乔菲才明白他们的诉求。

他们的确想离开这里，只是他们想去的是更深的地下。

那个韦克分明说过，这里是唯一可以进入的地下空间，其他的通道都是锁死的，看来那是句谎言，至少也不是完全的实话。从那些人气势汹汹的口号和呐喊中，乔菲知道了原来“守门人”的长老和“暗主”都没有生活在这个地下屋，他们在更深处。

地下城的空间就这么大，很快众人就包围了总司令部，逼得总司令部不得不派人来和他们谈话，来人声音很大，就算不用扩音器，也能比较清晰地传到乔菲的耳朵里，他先是号召大家安静，然后大声道：“大家冷静，战斗警报虽然已经拉响，但是敌人尚未进入城内，地下城通往地面的八道防爆门也会全部开启，敌人是打不进来的！”听了一会儿，乔菲才意识到那个人就是韦克。

“大家不要相信这种话，别忘了，五年前，和‘大敌’的战争还在进行当中，在那漫长的战争里，有三个地下城被敌军的顶点轰炸炸毁，我们集体迁移了三次，上万人死亡。那三次轰炸之前，他们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那个人的话引起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附和声，乔菲却陷入了困惑之中，难道这个地下城是他们的第四个居所？j城挖了那么多地下城吗？五年前的战争又是怎么回事……

“不一样，这次不一样的。”韦克声音更大了，尽全力才压得众人安静下来，“五年前以及那之前的战争，我们面对的是一整支舰队，但是今日，我们迎战的只有一艘‘恶魔’号。我们的防空力量足以阻止它。”

“可是以前没有那好几千古街的士兵！”人群中又有声音说，看来消息已经传开了，这里的居民也根本不像第一眼看上去的那么悠闲、那么无所事事，他们只是掩盖得好而已，把恐慌和不安掩盖在日常生活的外壳之下。

“一整支舰队……”乔菲听到白帝喃喃道，“有意思。”

统治一个城邦就像当父亲一样，如果当得不好，子女会反抗。只是身为父亲的好处是，就算做得再过分，也终究有血缘的纽带。可是城邦的统治者却未必有这种先天的优势，臣民会反抗，就算会带来他们自己的毁灭，他们仍然会反抗。正如当年各国对联合国太空理事会那过于膨胀的权力的反抗，但在反抗过后，新诞生的地球事务总局却变本加厉，只不过那次，地球事务总局没给地球人反抗的机会。

父亲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允许自己注射纳米机械的吗……乔菲无法验证。

但是这个城邦和乔菲那个年代的联合国太空理事会或者地球事务总局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乔菲没有看到韦克所谓的人工大棚和栽培室，想必在另一个地下空间中，但从韦克的表述和这座城邦的状况来看，那个农作物生产大棚并不需要普通劳动力，也就是说，食物是被“赐”给这些普通人的，而不是他们生产出来的。如此，他们掌握到的力量就非常有限，就算“守门人”还有其他的工厂，但想必整个生产体系也是高度自动化和规模化的。城邦统治者掌握的资源很大，而且还没有办法制衡他们。当年，联合国太空理事会之所以倒台，就是因为几乎地球上所有的国家都联合起来反抗，太空理事会得罪了它们的根基。但是现在，面对汹涌的人群，“守门人”却无需畏惧，虽然得罪了这些人也就间接得罪了他们的士兵、工人、科学家，但毕竟不会危机自己的统治。

它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美好，乔菲已经可以确定了。而且这里还下不了雪。

相比之下，自己对父亲的反抗则简单得多，她在大学毕业之后就参加了工作，围绕着救世计划有大量工作机会被创造了出来，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成为了家庭的经济支柱，这就是反抗。父亲却仍然忿忿，他爱我，但也因此更加恨我。他觉得是我一直在教唆母亲离开他，他以为是我一直嫌弃他无能。

帐外的嘈杂仍在继续，他们很愤怒，很好，愤怒吧，愤怒是你们反抗的方式。他们的担忧的确不无道理，如果这种地下空间可以被轰炸击穿，而“守门人”高层却掌握着更多地下空间，那他们没法不愤怒。一个谎言带出更多的谎言，韦克他们习惯于撒谎……父亲也一样。

“他们为什么不想让这些居民迁往其他的地下城呢？”

“什么？”乔菲回头看着白帝，愣了一下。

“这算不上什么难事，‘守门人’高层掌握的资源肯定不止我们眼中的这一点，否则他们不可能在那些战争中撑到现在。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为什么在这种大敌当前的环境下宁可和大众起正面冲突也不愿意带他们去其他的地下空间呢？”

“也许韦克没有撒谎？民众们相信了谣言？”

“你错了，他们的确在撒谎。”白帝咧开嘴笑了笑，“我自己都发现了两条可以被他们打开的通道，通往更深的地下空间。”

他在什么时候发现的？他一直都没离开过自己，“你觉得是为什么？”

“当然是更重要的东西阻止了他们……”白帝摸着他的下颔，那里因为多日的奔波已经长出了一层胡茬，“更重要的……不能让普通民众知道的东西。”

不知道过了多久，帐外的叫喊声才慢慢平息了下来。乔菲有点失望地看着他们，他们也许是习惯了，就算韦克没有给出任何有说服力的解释，但他们还是散开了。尽管乔菲相信，这样的反抗日后还会不断发生，但这样做其实并不会有用，“他们没有信心。”

“相信我，他们肯定有信心不足的理由，而且那理由将会非常充分。”白帝喃喃道，“有趣……很有趣……三个……和一个……我应该选哪个呢……”

“什么？”

“没什么，听到了一段很有趣的对话而已。”

“你经常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准确地说，是时时刻刻，“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他问了无数次，但却从没得到过正面回答。

“我啊……”他耸了耸肩膀，“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忽然，他猛地收起脸上的笑容，“我稍微离开一下。”乔菲还没意识过来，他就猛地大步向帐外走去，乔菲顿时觉得有点心慌，外面的人都很愤怒，如果他们把怒火撒在外人身上……她连忙抓住白帝的手，“你去哪儿？”

“我有事情，马上回来。”白帝坚决地道，用力挣脱了乔菲的手。

等他走出了帐篷，乔菲才意识到，这是这一周多以来白帝第一次离开自己。她竟然……有一丝不习惯。

但他还是走了，就像父亲一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家，很多年之后才破镜重圆，但破镜终就是破镜，她无法原谅父亲对她们的抛弃。至于白帝，他对自己本来就没有义务，只是替代了罗青的角色而已，她从一开始就只应该靠自己，尽管她也明白那几乎不可能。

“乔菲？”

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乔菲猛地望去……竟然是熟悉的人，她仅有的几个熟悉的人，竟然就有一个站在自己的面前。

“杨凯？”一个人走了，却来了另一个，但杨凯和白帝不同，杨凯和自己认识的时间很长，她是自己在这个时代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杨凯送自己前往火星开始新生活的——尽管“新生活”并不成功。

“我之前听韦克说起，他说你已经来这里了，刚刚找了一圈，我想到你应该不会参加那示威，没想到还真的找到了。”杨凯看起来也很高兴。

“韦克呢？”乔菲发现自己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他已经离开了。”杨凯苦笑道，“指挥军队。”

乔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你在这里又做什么呢？”

“帮罗青打掩护。”杨凯笑着道，“罗青带着一支军队正在朝这里赶，他们很快就到了。虽然敌人的进攻比预想的要早一些，但并不妨碍。你在这里得到你的答案了吗？”

“没有。”乔菲老实回答，说起来，韦克分明承诺了自己要帮自己查资料库的……

“没事，罗青会来的，他会介入调查。”

罗青？他为什么又要来，是因为担心自己？乔菲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威力。那还能是什么原因呢？他对这个地方恨之入骨，这个他曾经居住过、生活过的地方。他不敢来这里，乔菲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的掩饰很失败。就算他因为什么原因别迫来了，恐怕也不会尽心尽力……但他能来也是好事，乔菲不想死在这里。

“听着，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你一定要小心，有什么危险的话，就寻求守门人的庇护，我已经给他们打招呼了。”杨凯走上前，压低声音道。

“可是韦克不是说防爆门即将关闭吗？”

“破解他们的系统不是什么难事。”杨凯微笑了一下，“总之，外面现在非常危险，你一定要在这里躲好——”

话还没说完，杨凯忽然就愣住了，他猛地回头。乔菲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中年胖子和四五个黑衣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看到杨凯，那个胖子脸色微微一变，“您为什么在这，杨中校？”

“乔菲是我朋友，我来看看她。”杨凯皱起眉头。

“您已经看过了。我们查出了她父亲的信息，她父亲是殖民船‘黑天鹅’号的舰长……当然，每艘殖民船也只会有一名宇航员，他也只能是舰长……总之，我们要给她看那些资料。”

喜悦的浪潮冲击着乔菲的大脑，她尝到唇舌中有一股甜味，就算是一个名字也好，一个信息也好……似乎知道得越多，她就离父亲越近……“我去看看。”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去。”

另一个人的声音，乔菲回过头，在刚刚他离开的地方，白帝又重新出现了。

“什么？”杨凯愣了一下，“福雷？”

福雷是谁？乔菲看了一眼杨凯，这才发现杨凯说的竟然就是白帝，他怎么认识白帝的？他为什么会认识一个商人，她以前一直觉得杨凯这么死板的人只会认识军情局的同事……

除非，白帝就是军情局的同事。

“白君和。”乔菲发现白帝正在对自己说话，“我的汉名是白君和，白帝只是一个化名，如果你喜欢，还可以叫我的本名，弗雷德里克，当然，叫我福雷就好。”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杨凯已经在原地呆住了。

“你的好朋友罗青没对你说吗？还是说他根本没注意到是我把他亲爱的客户带到这里来的？”“福雷”指了指乔菲，“言归正传，乔菲，你要是跟着他们走，他们会把你推到一个小房间里，把你关进一台冬眠舱，然后把你强制冬眠。等待他们的挖掘。”

“挖掘？”杨凯怔了怔。

“是的，挖掘。”福雷点点头，乔菲看了一眼那个胖子，他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凶狠的目光，与刚才完全判若两人，眼神的锋锐几乎能把福雷大卸八块，“他们对所有的‘人马座计划’相关亲属来者不拒，但你没发现这座城内没有一个当年的亲属或者其后代吗？他们全都被冷冻起来了，作为人质。”

“你这是造谣生事。”那个胖子一字一句地道。

“暗主，我知道的恐怕比你想的要多。”福雷笑呵呵地弯腰假装行礼，“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无法抵制一个‘人马座计划’相关亲属的诱惑，你们需要每一个家属。但从你的军事主管把乔菲和我放进来开始，一切就都毁了，你们完了。”

“你难道是……‘那边’的人？”暗主肥胖的脸部肌肉开始变得紧张。

“再远一点，我哪边都不是，但我这次站了边，站在‘另一边’。”福雷咧开嘴笑了，乔菲第一次见他这么笑，他笑得很好看，两排白牙闪着光。

而福雷的瞳孔，也随之变成了银白色。

乔菲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杨凯已经猛地拉住他，并把他向身后推，那边“暗主”也大吃一惊，连连后退。福雷的手中冲出一道白色的雾气，像是无数只飞虫，它们向着暗主和暗主身后的士兵冲了过去，与此同时，白色的雾气正在以极其快的速度扩散。

杨凯的右手发出耀眼的蓝光，一道能量盾立即张开，但乔菲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抵挡着什么。但是下一秒，蓝光竟然开始闪烁，能量盾开始消失，杨凯惨叫一声，连忙继续拉着乔菲后退，尽全力逃离那片白雾。

“快走！”杨凯大声对乔菲道，由于人群都聚集起来了，现在通往大门的道路反而畅通无阻，“你快出去，我已经帮你开了防爆门，五分钟之后就会关上，你快走！”

“可是——”

“出去，找到他，找到罗青！”杨凯大声叫道，把乔菲拼命向身后推。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白帝”有他的目的……但我怎么能想到这幅场景呢？“找到罗青，告诉他这里的事情，我帮你挡住他。”

“但——”

“就算是为了你父亲！”

我父亲在四光年之外，他还是个混球。但你不是，你在我身边。

她开始跑，开始奋力地跑，他不知道杨凯要用什么办法挡住白帝……福雷，但她只能跑。跑过无数帐篷，跑过嘈杂的人群，跑到门口，跑过那道大门，通道上的所有防爆门都没有降下来，通路是畅通的。她跑……一直跑，直到眼泪流出眼眶，因为她的愚蠢，她有可能会失去唯一可称作朋友的人，而动手的人本来可以成为自己的另一个朋友，她本来离自己的目标也已经十分接近，就差那一步。

但现在，她同时失去了一切。她只能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