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我们来了。”

“罗青，你也终于来了。”

“我说过，儿子，我们会在天国团聚。”父亲的声音最后一个响起来，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却让罗青不寒而栗，“现在即使如此。”

就算真的有“天国”，也不应该是在这里，“银空”不可能把自己庞大的身躯隐藏在这样一个地下城里，就算这个地下城再大也不行。罗青还记得“银空”被造出来应对太阳危机的时候，它铺满整个天空的样子，它原本要保护的是整个地球，是纳米机械能够抵达的极致，“山神”曾经说过，一个纳米机械体如果太庞大了也会出现问题，它甚至怀疑“银空”能不能存活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银空”恐怕比末日的时候更为庞大，这个地下城就更没有可能容纳它了。

这是我自己的梦……罗青不断提醒自己这个事实，这个梦没办法告诉我新事物，它只能重复利用那些我已经知道的……或者我已经忘记的。

“青，我们来了。”父亲向自己张开双臂。

青，这个称呼让罗青嘴角微微一抽，这个名字也是我的孩子的，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父亲，他抬起一只手，“你别过来。”

仿佛军人听到号令一般，父亲站在了原地。

看到这一幕，罗青突然心中猛地一抽，这真的是我自己的梦，仅仅是个梦而已，“我父亲绝对不会听我的号令，就算在他最关心我的时候，他也只会命令我。”

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那似乎是悲愤，又似乎是困惑。就算是个梦，他们的模样也还是太真实了，比现实生活中的梦境要真实得多，尤其站在最后面的阿楚……她的样子和自己记忆中的几乎完全一模一样。

不对，不是。罗青猛地后退一步，你记忆中的他们不是这个样子，你记忆中的他们，是死尸，是相互开枪的仇雠，是咆哮着被“归化”的可怜人。

面前的三个人，一个在原地跪着，咆哮着捂着自己的脸，抓烂了眼睛和鼻子，另外两个相互举着枪，年老的男人开枪击穿了女人的胸膛，血溅了老人一身，女人的尸体向后倒下去，掉下了山崖，而开完抢的老人也跪在了地上，两只手掐进脸上的肉里，大声喊道：“罗青，别怪我们。”

不，不对，还是不对，当时父亲没有咆哮，没有吼叫，他只是平静地流泪。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崩塌，罗青慌张地向下看去，发现山下的那座城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任何人存活，能看到的只有腐尸，他抬起头，有一道非常大的光芒，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太阳……罗青想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是太阳……

他被热浪灼烧成了飞灰，在狂风中彻底消失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听到一个人的声音，那是个女声：“你‘惊梦’了。”

“什么是‘惊梦’？”罗青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可以说话，虽然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形体了，自然也不会有舌头。

“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人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将梦境引导向毁灭，挣扎着想从梦境挣脱的情况，许多梦境都会因此变成非常恐怖的噩梦，你的自然也不例外。”那个女声继续道，“正常情况下，人就算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也不会急于脱离，这种意识很快就会被梦淹没，你会很快忘记自己身在梦里，这就是梦境世界设计的理念。”

“所以刚刚我也忘了。”

“没错，你忘得很快，但记起得也很快。我不知道我是该夸你两句还是该去再修几个程序的漏洞，也许两件事都该做。”

罗青注意到她的用语，“修漏洞……你是‘霜花’吗？”

“镇长还真把那个代号给你说了啊，唉。”那个女声似笑非笑，“真是难为情，你一定想不到我竟然会起这么诡异的代号。”

只是个代号？罗青愣了一下，也许自己在地球上已经习惯了现在地球住民们奇奇怪怪的名字了吧，“所以我现在已经醒了吗？”

“我把你拉住了，你还没有完全‘惊梦’，但刚才差一点。如果你‘惊梦’了，重新回到梦境需要间隔好几个小时，我想你也不想在外面吹一晚上的冷风。”

“米东说你从没离开过梦境，我还以为你不会知道外面的时间。”罗青想起米东对于“霜花”的评价，忍不住道。

“我在后台，肯定是看得到真实世界的时间的，只要我能看得见。”霜花的声音似乎也在笑，“我知道你要来做什么，罗青，但我首先得重建你的梦境，并将你连接在梦境网络上，请你给我这个权限，让我帮你建构梦，很简单，只需要你在脑子里想一想就可以，但你要保持那个状态。”

在脑子里想一想？罗青沉默了一会儿，“我还能关闭吗？”

“随时都能。”

罗青点点头，尽管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想，但随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光，一个世界在自己眼前铺展开，对，真的是铺展，从一道光开始，扩展出房屋、树木、蓝天、白云、正常大小的太阳、动物、城市、天上的飞机、还有远处行人的叫嚷。

“这个素材好像来自你小时候，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大概能评估出这个记忆片段能让你心情平静。”

是的，这的确是一副能让他内心平静的景象，罗青还记得这里，这是父亲曾经带自己来过的一个地质公园，但这并不是重点……为什么这个人知道。

“你能调取我的记忆？”

“一点点，充当素材而已，我没办法主动进入你的大脑看你在想什么，但使用梦境机器，你的大脑在做梦的时候会上传一些素材，帮人重构梦境也是我的职责。一般情况下，为了保证梦境的真实性，我不能主动和人直接交流，但是你毕竟不一样，你体内的纳米机械似乎也在不断刺激你的大脑，尽可能让你从梦境里醒过来，它们似乎很不安。”

“你能感觉到它们？”

“一点点吧，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影响着你的梦境，但我并没有向它们开放接口，除非攻陷中控总电脑，否则它们没法真正污染梦境……好了，梦境网络已经帮你连上了，你现在可以从面前的这个门里走进来。”

在罗青的面前竟然真的出现了一道门，他自己都没有看清它是怎么出现的，但梦境好像就是这样，他以前的梦里也经常有东西突然出现或者消失，毫无征兆。

“梦境网络必须以我自己的梦境为基础吗？”

“对，所以我在建构梦境的基本模式供梦城的人挑选时一般会把这个通道设计得与现在的场景有其逻辑关联性，如果你进入梦境网络之后‘惊梦’了，基础的梦境消失，你自己也会马上退出梦境网络，不过在梦境网络里，绝大多数人都会无所谓梦境真实不真实，毕竟就算梦境不真实，你周围的人却都是真实的。”

“可是那么多人在一起，难道梦境不会冲突吗？这又不是末日前的网络游戏。”

“坦白说，会，所以进入梦境网络之后，每个人的权限都很固定，他们不再拥有在自己梦境里翻云覆雨的能力，不能在梦境网络里创造人类形象，但基本的能力，比如变出房子、食物、生活用品之类的，仍然得以保留。”

“好吧，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喜欢留在梦境里了。”罗青苦笑道，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刚才一度以为自己要失去这副躯体了，“我必须进入网络才能见到你？”

“我想你也不愿意把你的私人梦境完全分享给我，这需要我们两个人的梦境相互融合，会很麻烦的，尤其对你而言，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这样。”霜花淡淡地道，“还是来网络吧，网络的基础梦境是中控电脑模拟生成的，其实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大网游，没准我们还能找回点末日前的感觉。”

罗青苦笑一声，他喜欢这个说法，“谢谢，我很期待待会见到你。”

“你会失望的。”霜花笑道，“要找到你还需要一点时间，你过去之后在原地等会儿。”

罗青点点头，看着面前那道凭空出现的门，缓缓走上前，把它推开，门里面是一片漆黑。

“进去吧。”

罗青踏出一步，但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下一刻他的脚就踩在了青绿的草地上，这里是一个公园，一个城市里的公园，周围有很多行人来来往往，但没人注意到他。罗青试着呼吸了一下这里的空气，很清新，没有现在地球空气的那种腥土味儿，这也带来了一种梦幻的感觉。

当这里的一切都像末日前的地球时，它和现在的地球比起来到底哪一个更“真实”？还有周围的人，霜花说过他们都是真人，没有人能在梦境网络里创造人类形象。这样的一个世界到底该如何对待？在进入梦境之前，罗青在心里嘲讽梦城的人，但是现在……

和机械镇大市的“群魔乱舞”比起来，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天气正好，大概是地球北半球的四五月天气，很多行人穿着一身短袖，但也有人西装革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公园的座椅上还有情侣在调情，有老人在遛狗……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得让罗青怀念，正常得“不正常”。

如果真实的世界真的是这样，那该多好。

“罗青。”

正是刚才的那个声音，罗青回过头去，正想给“霜花”打招呼，但回过头去的第一秒，他就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不可能。”

“在我看来更不可能的事情是你，罗青。”

“你……怎么会……”

“时光移民又不是你的专利，我们的父亲都能很方便地得到冬眠舱。”“霜花”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我终于重新见到你了，罗青……”

不，不是霜花。罗青在心里想，感受着那个抱着自己的人，她的身体竟然在梦境世界里仍然有温度，是余萧，她竟然是余萧。